医生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一路烫进了心里。
“李师傅,那蛇不是在陪你爱人,它是在量尺寸。”
“等她和孩子最虚弱的时候,一口吞下去。”
我捏着那张B超单,指尖冰凉,纸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影子,仿佛也在跟着我一起发抖。窗外的阳光明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诊室白色的墙壁上,刺得我眼睛生疼。世界在我周围嗡嗡作响,只有医生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像一个慢放的黑白电影镜头,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冷的铁块,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量尺寸。
这三个字,像一条更毒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起过去的几个月,妻子林岚每晚安睡的侧脸,和那条盘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冰凉滑腻的青色巨蟒。她总说,小青是在和宝宝打招呼,是在守护他们。而我,一个修了一辈子钟表、相信所有零件都该严丝合缝、所有运行都该有规有矩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我以为,是我太紧张,是我不懂她们之间那种跨越物种的“亲情”。
原来,我所以为的温情脉脉,不过是一场漫长而耐心的……死亡预演。
回到家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都是麻的。那把跟了我三十年的修表镊子,稳得能夹起一根头发丝,可现在,我连钥匙都对不准锁孔。
门“咔哒”一声开了,我的世界,也从这一刻起,裂开了一条再也无法弥补的缝。
第1章 不速之客
那条蛇,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天,跟着林岚一起进的家门。
我叫李卫东,在老城区开了一家钟表维修铺。铺子不大,就临街一间门脸,从我父亲手里传下来的。我这辈子没干过别的,从学徒到老师傅,跟各种齿轮、发条、摆轮打了半辈子交道。我喜欢这种精确到毫厘的感觉,时间在我的手底下,被拆解成无数个严丝合缝的零件,再重新组装,滴答作响,分毫不差。
我的生活,也像一块老式的瑞士机械表,规律、平稳,甚至有些刻板。
直到林岚的出现。
她是我们这条街上新开花店的老板,人就像她的那些花儿一样,水灵,有生气。她会穿着棉布裙子,捧着一盆新开的栀子花,笑盈盈地送到我铺子里,说:“李师傅,给您这添点儿活气。”
我铺子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沉闷,安静,只有钟表们细碎的滴答声。她的花香一进来,像是给这间屋子开了扇窗,阳光和风都涌了进来。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我觉得,我这块走了四十年的老表,也该上点油,换个新表带了。
我们结婚那天,街坊们都说,我这个闷葫芦,是捡到宝了。我也这么觉得。
可我没想到,这个宝,会给我捡回一条三米长的缅甸蟒。
那天雨下得很大,天阴沉沉的,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林岚关了花店,跑进我铺子里躲雨,怀里抱着一个长条形的麻布袋,湿漉漉的,还在微微蠕动。
“卫东,快看我带谁回来了!”她献宝似的把袋子放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
我正戴着放大镜,修复一块老上海的机芯,闻言抬头,就看到一条通体青黄、碗口粗细的大家伙,从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昂着,信子“嘶嘶”地吐着。
我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恐惧。不是害怕,是恐惧。就像钟表的游丝被强行扯断,整个世界的秩序瞬间崩塌了。
“林岚!你……你这是从哪弄来的?!”我的声音都在抖。
“它叫小青,是我大学时候在救助站领养的,那时候才这么一小条。”林岚用手比划了一下,满眼都是怜爱,“后来毕业了,没地方养,就寄养在郊区一个朋友的农场里。今天朋友打电话说农场要拆迁,我只能先把它接回来了。”
“接回来?接回我们家?”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对啊,你看它多乖。”林嵐说着,竟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蛇的脑袋。那蛇似乎也很享受,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的家,我这个由无数精密零件构筑起来的、安宁平稳的世界,就要被这个冰冷的、无法预测的生物入侵了。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绝对不行!这东西太危险了!”
林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么失态的样子。
“卫东,你别怕,小青不咬人的,它很通人性的。”
“通人性?它是一条蛇!冷血动物!”我指着那个不断吐着信子的脑袋,“我们这楼上楼下都是邻居,还有孩子,万一跑出去怎么办?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那天,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危险都罗列了一遍,从法律到邻里关系,再到我们自身的安全。而林岚,只是抱着那条蛇,一遍遍地重复着:“它不会的,它很乖,它是我家人。”
最后,她哭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蛇冰冷的鳞片上。
她说,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爷爷长大。爷爷是研究两栖爬行动物的,小青就是爷爷从野外救回来的蛋孵化的。爷爷去世后,小青就是她唯一的念物,是她和爷爷之间最后的联系。
我看着她哭得发抖的肩膀,所有强硬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的世界是钟表,讲的是规则和逻辑。而她的世界是花草和蛇,讲的是情感和记忆。我没办法用我的逻辑,去衡量她记忆的重量。
那晚,小青被暂时安置在了阳台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我一夜没睡,铺子里的几十块钟表一起滴答作响,像在倒数着我安宁生活的终结。
我妥协了。
但我心里清楚,这就像一根极细的裂纹,出现在了我们生活的表盘上。平时看不见,但在某个特定的光线下,它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里,已经不一样了。
第22章 裂痕暗生
小青就这么住了下来。
为了安抚我,也为了不惊扰邻居,林岚把整个阳台都改造成了小青的“单间”。加固了玻璃门,装了通风和恒温系统,弄得比我们的卧室还讲究。
可即便如此,我的心也始终悬着。
每天早上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阳台的门有没有锁好。晚上回家,总要先在客厅站一会儿,确定那条蛇还在它的玻璃箱里,我才敢换鞋。
我修表的时候,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耳边总觉得有“嘶嘶”的声响,手里的零件偶尔会莫名地抖一下。一块原本两天就能修好的欧米茄,我硬是拖了一个星期。
来取表的熟客老张都看出来了,问我:“李师傅,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眼圈都黑了。”
我只能苦笑着说,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了。
我没法跟别人说,我家阳台上,盘着一条三米长的巨蟒。这事儿说出去,别人不把我当疯子,也得把林岚当成怪物。
林岚似乎也知道我的顾虑,她把所有关于小青的事情都处理得小心翼翼。每天清洗箱子,喂食冷冻的小白鼠,都选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小青当成一个可以炫耀的家人,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藏起来的秘密。
我们的家,因为这个秘密,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我们之间的话也变少了。以前吃饭的时候,她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花店里的趣事,哪个客人订了一大束玫瑰去求婚,哪盆兰花又得了奖。现在,她常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眼神会不自觉地瞟向阳台。
我知道,她在想小青。而我,也在想。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就像一块表的齿轮之间,被塞进了一粒看不见的沙子,它不会让表停走,但你会听见那细微而持续的杂音,你知道,它在磨损,在消耗,迟早有一天会出问题。
裂痕真正开始扩大的,是林岚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我收了铺子,顺路买了她最爱吃的烤红薯。一进门,就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又哭又笑。
“卫东,我们有孩子了。”
我当时激动得把手里的红薯都扔了,冲过去抱住她,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我快四十了,一直盼着有个孩子,让这个家更完整一些。
那一刻,我几乎忘了阳台上还盘踞着一个巨大的威胁。
可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晚上。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林岚均匀的呼吸声,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孩子,蛇。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碰撞。一个代表着新生、希望和未来;一个代表着未知、冰冷和危险。
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在一个有巨蟒的家里出生、爬行、学步。
我翻了个身,轻轻推了推林岚。
“岚岚,我们商量个事。”
“嗯?”她睡得迷迷糊糊。
“你看,你现在怀孕了,家里……家里有小青,是不是不太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蛇身上,可能会有细菌,对孕妇和孩子不好。而且,等孩子出生了,万一……”
我没敢说下去。
林岚一下子就清醒了,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很难看。
“你又想让我把小青送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为了孩子,我们能不能先把它送到别处寄养?等孩子大了,懂事了,我们再接回来,好不好?”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别处是哪里?我朋友的农场已经没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卫东,我告诉过你,小青是我的家人!现在,我们有宝宝了,它就是宝宝的哥哥!它会保护宝宝的!”
“哥哥?林岚你清醒一点!它是一条蛇!”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它怎么保护宝宝?用它那一口牙吗?”
“你根本就不懂!你从来就没试着去了解过它!”她红着眼眶看着我,“在你眼里,它就是个怪物,对不对?”
我们就这样在深夜里争吵,声音压得很低,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伤人。
最后,她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我知道她委屈,可我的恐惧,又有谁能懂?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被彻底撕开了。
她开始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小青身上。每天给它擦洗身体,陪它说话,甚至把我的枕头拿了一个过去,放在玻璃箱里,说这样能让小青提前熟悉我们的气味。
而我,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铺子里钟表的滴答声,在我听来,都像是小青在吐着信子,一步步逼近。
我甚至开始做噩梦。梦见那条青色巨蟒,从阳台的门缝里挤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爬上我们的床,盘踞在林岚的肚子上,张开了血盆大口……
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她渐渐隆起的腹部,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匹配机芯里的表盘,指针在走,时间在流逝,可我知道,内里的一切,都已经错了位。
第3章 无声的“丈量”
林岚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的孕期反应不算严重,只是人变得格外嗜睡。有时候,我下午从铺子里回来给她送点吃的,都能看到她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而小青,也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变化。
林岚说,是天气转暖,它变得更活泼了。以前,它大部分时间都盘在玻璃箱的角落里,懒洋洋的。现在,它每天都会在箱子里来回游走,尤其是林岚在家的时候,它总是把头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客厅里的她。
那种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那不是宠物看主人的眼神,那是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的眼神。专注,耐心,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我跟林岚提过我的感受,她却笑我神经过敏。
“你想多了,卫东。它是在看我,也是在看肚子里的宝宝。它知道这里面有个小生命,它好奇呢。”她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无言以对。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的焦虑,才产生了这些可怕的联想。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彻底击碎了我的自我安慰。
大概是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林岚的身体变得有些笨重,晚上睡觉总是不踏实。那天半夜,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开眼,发现身边是空的。
我心里一惊,猛地坐起来,就看见卧室的门虚掩着,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里往外看。
客厅里,林岚正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而小青,那条三米长的巨蟒,竟然从玻璃箱里出来了,大半个身子,都缠绕在林岚的身上。
它的头,就枕在林岚高高隆起的腹部,身体一圈一圈地,从她的腰,一直盘到她的胸口。
林岚没有睡着,她醒着,一只手还轻轻地搭在蛇的身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安详的微笑。
“你看,宝宝在动呢。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她低声对小青说,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而那条蛇,仿佛能听懂似的,身体微微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梦里的场景,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现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理智,什么冷静,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几乎是撞开门的,冲过去,一把抓住蛇的尾巴,想把它从林岚身上拽下来。
“你干什么!”林岚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尖叫起来。
那蛇也受了惊,猛地昂起头,对着我吐着信子,发出了威胁的“嘶嘶”声。
“林岚!你疯了!快让它下来!”我死死地拽着蛇尾,手心里全是冷汗。蛇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一个成年男人,竟然感觉有些拉不动它。
“你放手!你会伤到它的!”林岚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用身体护住了小青,愤怒地瞪着我,“它只是想陪陪我!我睡不着,它就出来陪我!”
“陪你?它是想吃了你!”我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这句话。
“李卫东!”林岚也喊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青不会伤害我!它是在保护我!保护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小青大概是感觉到了林...岚激动的情绪,竟然顺从地,慢慢地从她身上滑了下来,退回到了阳台的玻璃箱里。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对峙着,喘着粗气。
“你看看,它多听话。”林岚指着阳台,声音里带着哭腔,“它只是想离我们近一点,有错吗?”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恐惧,在她看来,是对她家人的不信任和恶意揣测。而她所谓的温情,在我看来,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经深到无法沟通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这种无声的“丈量”,成了每晚的固定节目。
只要林岚睡得不沉,或者起夜,她就会把小青放出来。一人一蛇,就那样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微光里。蛇盘绕着她,她抚摸着蛇。
我不敢再像第一次那样冲动,我怕刺激到蛇,也怕刺激到情绪本就不稳定的孕妇。
我只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客厅里的动静。每一声细微的摩擦声,都像砂纸一样,磨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在铺子里,拿着放大镜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几次,都差点把客人的表给弄坏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窝,花白的头发好像又多了几根。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就这么躺在一条巨蟒的“餐盘”里。
我决定,下次产检的时候,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医生。医生是权威,是科学的代表。她说的话,林岚总该会听了吧。
我抱着这最后一丝希望,熬到了产检那一天。
第4章 医生的警告
产检那天,天气很好。
我特意提前半天关了铺子,陪着林岚一起去了医院。她心情也不错,一路上都在跟我说,宝宝最近又调皮了,总在肚子里踢她。
我强撑着笑脸应和着,手心里却攥着一把汗。
进了诊室,还是那个给我们做检查的王医生,一个五十多岁、很和蔼的女主任。
一系列常规检查做完,王医生看着B超单,笑着说:“宝宝很健康,发育得很好,就是个头好像比同周期的要大一点,孕妇营养不错啊。”
林岚听了,一脸骄傲地说:“是啊,我最近胃口特别好,而且睡得也香。”
机会来了。
我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王医生,那个……孕妇睡觉,有没有什么讲究?比如,家里能不能养宠物之类的?”
王医生扶了扶眼镜,说:“一般的猫狗还好,注意卫生和疫苗就行。不过怀孕了,最好还是别接触,免得感染弓形虫。怎么,你们家养宠物了?”
林岚抢着回答:“嗯,养了一条蛇,养了好多年了,很乖的。”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猫”一样。
王医生正在写病历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林岚,又看了看我。
“蛇?多大的蛇?”
“不大,”林岚轻描淡写地说,“也就……三米来长吧。”
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王医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胡闹!”她把笔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你们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蟒蛇!还是三米长的!养在家里,还让孕妇接触?”
林岚被她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小声辩解道:“它很温顺的,不会伤人……”
“温顺?”王医生打断她,眼神锐利地看着我,“你是她丈夫吧?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我……我一直很担心。她不听我的。”
接着,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林岚每晚把蛇放出来,让它盘在自己肚子上的事。
我说得很艰难,每多说一句,都感觉自己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林岚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当着外人的面,把这些“家事”都说出来。她用力地掐着我的胳膊,想让我停下,但我没有。
我说完了,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医生沉默了很久,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然后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林岚。
然后,她对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浑身冰冷的话。
“李师傅,你爱人这是在玩命,你知道吗?”
“蟒蛇这种冷血动物,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情感。它不攻击,只是因为它没饿,或者它觉得时机还不成熟。”
“你说的,它每晚缠着你爱人的肚子……”王医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前在乡下卫生院的时候,听老人们说过一个法子。猎人要判断一条蛇能不能吞下一头羊,就会把羊绑在蛇旁边,蛇如果觉得能吞下,就会先用身体去一圈圈地缠绕、丈量。”
“那蛇不是在陪你爱人,它是在量尺寸。”
“它在估算,你爱人的身体,加上肚子里的孩子,够不够它饱餐一顿。它在等,等你爱人生产完,身体最虚弱,连同那个刚出生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一起……”
“一口吞下去。”
王医生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量尺寸”这三个字,像一口巨大的丧钟,在我颅内疯狂地敲响。
我看到林岚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不可能的……小青不是那样的……”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
王医生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然不容置喙。
“姑娘,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是常识。你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是一条人命。你不能拿他的命去赌一条蛇的‘人性’。听我一句劝,赶紧把那条蛇处理掉,离得越远越好。”
从医院出来,林岚一句话都没说。
她低着头,走在我前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摇摇欲坠。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后怕。
原来,我那些看似神经过敏的噩梦,全都是真的。
那条蛇,那条被我妻子视作亲人的冷血动物,一直在用最温柔、最亲密的方式,策划着一场最残忍的血案。
回到家,一打开门,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腥气的味道就飘了过来。
林岚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看着她,知道,最后的摊牌,到了。
第5章 最后的通牒
“把它送走。”
我关上门,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淬过。
这不是商量,是通牒。
林岚背对着我,站在玄关,肩膀微微颤抖。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客厅里,那几十座钟表,滴答,滴答,像是为我们岌岌可危的婚姻,敲响了倒计时。
“你听到了吗,林岚?”我走上前,站在她身后,“今天,现在,立刻把它送走。我不管你送到哪里去,动物园也好,救助站也好,总之,这个家,不能再有它。”
她终于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让我心惊的、死灰般的平静。
“你也信了?”她看着我,声音嘶哑,“你也信了医生的话,觉得小青要吃了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这是科学!是常识!王医生是专业的,她不会骗我们!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非要等到出事了才后悔吗?”
“那不是常识,那是偏见!”她突然尖叫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们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它!就因为它是一条蛇!如果它是一只猫,一只狗,你们还会这么说吗?”
“猫狗不会长到三米长!猫狗不会用身体去‘丈量’你的肚子!”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林岚,你醒醒吧!你肚子里的,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玩具!”
“它不是玩具!”林岚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它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唯一的亲人!”
她哭着,从客厅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旧相册,狠狠地摔在我面前。
相册摔开了,散落一地的,是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很多张照片里,都出现了一条小小的青蛇。它有时盘在老人的手臂上,有时缠在女孩的脖子上,像一条绿色的项链。
“你看看!”林岚指着照片,泣不成声,“这是我爷爷!这是我!这是小青小时候!它是我爷爷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父母不要我,是爷爷把我养大的!爷爷走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了我,让我好好照顾它!”
“他说,小青有灵性,会替他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我搬家,上学,工作,结婚,只有它,一直在我身边!它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你现在,要把它从我身边夺走?李卫东,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看着那些照片,看着哭得喘不上气的林岚,心里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她内心深处那块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我对她的过去知之甚少,只知道她从小跟着爷爷长大。我不知道,一条蛇,对她而言,承载了如此沉重的记忆和情感。
它不是宠物,它是她逝去亲情的延续,是她孤独童年的慰藉。
我的心,软了下来。
可是,一想到医生那张严肃的脸,一想到“量尺寸”那三个字,我软下来的心,又立刻变得坚硬如铁。
不行。
绝对不行。
情感再重,也重不过人命。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把散落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重新放回相册里,递给她。
“林岚,”我的声音也放缓了,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我理解。我真的理解它对你的意义。但是,我们现在有孩子了。作为父母,我们有责任,为他提供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
“我不是要你杀了它,我只是让你把它送到一个更适合它的地方去。我们可以经常去看它,给它送吃的,好不好?”
“不好!”她猛地把相册推开,“对你来说,那是‘适合它的地方’,对我来说,那就是抛弃!我答应过爷爷,要照顾它一辈子!”
“那我们的孩子呢?你答应过他什么?你答应过要给他一个安全的家吗?”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她被我问住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舔舐着伤口,又互相警惕着对方。
许久,我站起身,走到阳台门口,看着玻璃箱里那条安静盘踞着的巨蟒。
它似乎也感觉到了屋里紧张的气氛,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抬起,冰冷的眼睛,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看着我。
我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林岚,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今天就联系动物园或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把小青送走。我们好好地,一起迎接孩子的出生。”
“第二,”我顿了顿,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很疼,“如果你坚持要留下它,那我就带着你和孩子走。我们搬出去,搬到一个没有它的地方去。这个房子,这些东西,我什么都不要,都留给你和它。”
我说完,没有再看她。
我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有多伤人。这无异于是在她和孩子之间,划上了一条楚河汉汉界,逼她做出选择。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我的责任,就是保护我的家人,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
哪怕这种保护,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我听到身后传来她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我们这个曾经像精密钟表一样运转的家,在这一刻,已经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第6章 迟来的真相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铺子里那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上,周围是成百上千个时间的碎片,滴答声交织成一张网,把我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我一夜没合眼,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林岚哭泣的脸,和她说的那些话。
我真的残忍吗?
我逼她在一个逝去的亲人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之间做选择,是不是太过分了?
可我一闭上眼,就是那条蛇盘在她肚子上的画面,和医生冰冷的话语。恐惧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没错。
为了孩子,我必须这么做。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到家。林岚已经起来了,坐在餐桌前,眼睛又红又肿。桌上摆着两碗白粥,两个水煮蛋。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我查了,我们市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可以接收个人捐赠的保护动物。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她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拿起勺子,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们什么时候来?”我问。
“下午。”
一整个上午,家里都安静得可怕。
林岚把自己关在阳台上,和那条蛇待在一起。我能隔着玻璃门,看到她靠在玻璃箱上,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是在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亲手斩断了妻子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可是,我别无选择。
下午两点,救助中心的车来了。来了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带着一个专业的运输箱。
林岚打开阳台门,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箱里的小青,然后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知道,她不忍心看那个场面。
我配合着工作人员,打开玻璃箱。小青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显得有些焦躁,在箱子里来回游走。
一个工作人员拿出专业的捕蛇钳,小心翼翼地夹住它的头部,另一个人则迅速控制住它的身体。小青挣扎得很厉害,尾巴“啪”地一下甩在玻璃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的心也跟着一颤。
看着它被一点点地装进那个狭小的运输箱,看着工作人员锁上箱子,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解脱吗?好像是。那个悬在我头顶几个月的巨大威胁,终于要消失了。
可为什么,我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工作人员办好手续,临走前,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大哥,问您一句,这蟒蛇……为什么要送走啊?我看养得挺好的,很健康。”
我叹了口气,把医生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医生说,它缠着我怀孕的爱人,是在‘量尺寸’,准备吃了她和孩子。”
我说完,准备迎接对方赞同或同情的目光。
可没想到,那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的,却是一种……古怪的、哭笑不得的表情。
“量尺寸?”年纪小一点的那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哥,您这是从哪听来的段子啊?”
我愣住了。
“这不是段子,是医生说的。”
“那医生肯定不研究爬行动物。”年纪大的那个摆了摆手,解释道,“这纯粹是谣言,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蛇捕食,靠的是热感应和瞬间的攻击,它根本就不会,也没那个智商去‘测量’猎物。”
“那……那它为什么总缠着我爱人的肚子?”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原因很多啊。”他很有耐心地说,“最大的可能,是取暖。孕妇的腹部温度比正常人高,蛇是冷血动物,会本能地靠近热源。还有一种可能,是它感觉到了胎动,出于好奇。有些研究还认为,蟒蛇在熟悉的环境里,对没有威胁的家庭成员,会表现出一定的……守护行为。”
“守……守护?”我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对啊。它可能把你们当成同类了,觉得那个温暖的、会动的东西,是需要它保护的幼崽。它缠着你爱人,收紧再放松,可能只是在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或者是在对胎动做出反应。就像我们人睡觉,也会翻个身,伸个懒腰一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大哥,您是真多虑了。当然了,不管怎么说,大型蟒蛇和婴儿放在一起,确实有潜在风险,你们决定送过来,也是对孩子负责。只是……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这小家伙,可能比您想的,要‘无辜’得多。”
他们抬着箱子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遍遍回响着他们刚才说的话。
谣言。
取暖。
守护。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
我凭借着一个未经证实的“常识”,一个善意却可能错误的警告,亲手导演了一场家庭悲剧。
我伤害了我的妻子,逼她放弃了视若生命的“亲人”。
我把一个可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孩子的“功臣”,当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凶手”。
我踉跄地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
林岚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个受伤的孩子。床头柜上,放着那本相册,和她爷爷的照片。
她的哭声,压抑而绝望,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我心里那块坚硬了几个月的冰,彻底碎了。
碎得,悄无声息,却震耳欲聋。
第7章 和解的微光
我在卧室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发麻。
林岚的哭声渐渐停了,只剩下轻微的抽噎。我知道,她不是睡着了,只是哭累了。
我走进去,在她床边坐下。床垫因为我的重量陷下去一块,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岚岚。”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对不起。”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我。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我觉得,自己此刻的任何触碰,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打扰。
“刚才……救助站的人说,”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们说,医生说的是错的。”
“他们说,小青缠着你,不是……不是在量尺寸。”
“它只是……在取暖。或者,是在保护你和宝宝。”
我说完,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我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是啊,还有什么用呢?
伤害已经造成了。信任的基石上,已经被我亲手凿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我修了一辈子钟表,最懂得什么是“不可逆”。有些零件一旦磨损,有些齿轮一旦错位,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完美状态。
我和林岚之间,恐怕也是如此。
“是我不好。”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不该那么武断,不该逼你。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怕失去你,怕失去孩子。这种害怕,让我听不进去任何解释,只相信我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岚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是,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说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审判我的过错。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的时候,她却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怨恨,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
“卫东,”她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梦到我爷爷了。”
“我梦见他像小时候一样,带着我坐在院子里。小青就盘在他腿上。他对我说,‘岚岚啊,你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了。小青也老了,它陪了你这么多年,也该有它自己的生活了。’”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就算小青真的没有恶意,可它毕竟是条蛇。等宝宝出生了,家里有这么个大家伙,总归是不方便的。我只是……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我舍不得它。我怕把它送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怕我答应爷爷的事,没有做到。”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又酸又疼。
原来,她不是不讲道理。她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让她说服自己放手的理由。
而我,却用最粗暴、最伤人的方式,把她从那个台阶上,狠狠地推了下去。
我伸出手,这一次,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我们可以去看它。”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救助中心的人说了,我们可以随时去探望。我陪你一起去。每个星期都去,好不好?”
“我们给它带它最喜欢吃的鸡胸肉,给它的箱子里铺上新的木屑。我们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出了远门的家人。”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光。
“真的吗?”
“真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跟你保证。”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
那个下午,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提之前那些激烈的争吵和互相的伤害。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缝,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就完全愈合。它还在那里,像一道丑陋的疤。
但是,在那道裂缝的底部,我似乎看到了一点点微光。
那是理解,是妥协,也是我们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共同选择的,新的开始。
傍晚的时候,我下楼买菜。路过我的铺子,我停下了脚步。
隔着玻璃橱窗,我看着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钟表。它们安静地走着,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我突然觉得,家庭,婚姻,就像一块构造复杂的机械表。它需要夫妻两个人,像两个互相咬合的齿轮一样,共同协作,才能精准地走下去。
有时候,因为外界的震动,或者内部的磨损,齿轮之间会出现偏差,甚至会卡住。
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用蛮力去撬,而是需要一个有耐心的、懂得退让和修复的“修表匠”。
而我,这个修了一辈子表的老师傅,在自己的婚姻里,却差点成了一个最蹩脚的修理工。
我差点,亲手把它给毁了。
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第8章 新的安放
小青离开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关了铺子,陪着林岚去了市郊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
那地方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依山而建,环境清幽,有一个专门的爬行动物馆,里面模拟了各种生态环境。
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找到了小青的“新家”。
那是一个宽敞明亮的玻璃房,比我们家的阳台大了好几倍。里面有假山,有水池,还有一棵供它攀爬的枯树。温暖的射灯照下来,让整个环境看起来很舒适。
小青正盘在假山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看到我们,它似乎认了出来,慢慢地游到玻璃前,昂起头,隔着玻璃,用它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我们。
林岚把脸贴在玻璃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小青,你还好吗?这里住得习惯吗?”她喃喃地问着,手在玻璃上轻轻地抚摸,就像以前在家时一样。
小青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回应她。
我站在她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看到旁边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它的名字:青。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由市民李卫东先生、林岚女士捐赠。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我们并没有抛弃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给了它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我们不再是它的“主人”,而是它的“家人”,是会定期来看望它的亲人。
我们待了很久,直到林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临走时,她把我们带来的鸡胸肉交给工作人员,反复叮嘱着小青的各种生活习惯。工作人员笑着一一记下,让她放心。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
林岚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轻声说:“卫东,谢谢你。”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雨过天晴的释然。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去救助中心看望小青,成了我们家的固定活动。
我们看着它在新环境里越来越适应,甚至还交了几个“新朋友”。林岚每次去,都会给它拍很多照片,回来后存在一个专门的相册里。
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回到了正轨。
没有了那个巨大的威胁,我的睡眠质量好了很多,修表的手也重新变得稳健。铺子里的生意,又恢复了往日的红火。
林岚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她把之前布置小青房间的精力,全都转移到了布置婴儿房上。
我们一起去挑选婴儿床,一起研究墙纸的颜色,一起组装那些小小的衣柜。
那个曾经被冰冷和恐惧占据的家,又重新充满了温暖和期待。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林岚熟睡的侧脸,和她身边那个空出来的、曾经属于小青的位置,还是会感到一阵后怕。
我后怕的,不是那条蛇。
而是我们之间,因为误解和固执,差一点就万劫不复的婚姻。
我明白了,一个家,最可怕的不是外部的威胁,而是内部的不信任和沟通的缺失。我们都爱着对方,爱着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却因为表达方式的不同,差点把彼此推向深渊。
幸运的是,我们都及时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个月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林岚生了。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哭声洪亮。
我抱着那个软软小小的婴儿,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和皱巴巴的小脸,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我这个修了一辈子精密仪器的男人,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最精密的杰作,是生命本身。
我给他取名叫李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记住,曾经有一个叫“小青”的特殊家人,也希望他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出院回家,我们把念安放在婴儿床里。小家伙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林岚,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平稳而有力。
我知道,我们家的这块表,在经历了一次几乎停摆的危机之后,经过了耐心的修复和重新的校准,又开始精准地走动起来。
而且,这一次,它的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比以前更紧密,走得,也比以前更坚定。
生活的表盘上,那道裂痕或许永远不会消失。
但它会时刻提醒我们,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讲理解、讲包容的地方。
它会提醒我们,在漫长而琐碎的时间长河里,唯有彼此紧握的手,才是对抗所有未知的、最可靠的摆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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