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熟透了的甜腻气味,总能把我拽回那个午后。那股味道,一半是蜜,一半是腐烂的预兆。
三十多年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座瓜棚。它孤零零地立在村西头那片最沙化的土地上,像个驼背的老人,守着一地圆滚滚的秘密。夏天,父亲和村里几个男人会轮流在里面过夜,防贼,也防黄鼠狼。白天,那里就是孩子们的禁地。大人们说,瓜棚里闷,暑气重,会“罩”住人。
可那年夏天,我八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一,我妈做的红烧肉;二,下午五点准时开播的动画片;三,我妈。我妈在我心里,是发着光的。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走路总是轻手轻脚,她身上的皂角味,比瓜田里任何一颗瓜都好闻。
出事那天,父亲去镇上送瓜,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午后,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哑。我妈午睡前叮嘱我:“亮子,别乱跑,就在院里玩。”
我嘴上应着“晓得了”,心里却长了草。一只绿得发亮的蝈蝈,蹦蹦跳跳地引着我,穿过院子,越过田埂,一路朝西。我的目标很明确,抓住它,给我妈一个惊喜。她怕所有会跳的虫子,每次被吓到,都会先嗔怪地瞪我一眼,然后忍不住笑出来。我喜欢看她笑。
蝈蝈一头扎进了瓜棚的阴影里。
我犹豫了。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响:“那个大棚子,不准一个人进去,听见没?”但我探头看了看,里面黑黢黝的,像个巨大的嘴巴,散发着西瓜和尘土混合的、让人安心的气味。蝈蝈的叫声从里面传来,像一种挑衅。
我猫着腰,溜了进去。
里面比我想象的要凉快。一排排码放整齐的西瓜,像一群沉睡的猪崽。光线从棚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很安静,只有蝈蝈的叫声和我的心跳声。
突然,蝈蝈不叫了。
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急,像是在恳求什么。
“……你快走吧,让他看见了,就完了。”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我妈不是在屋里睡觉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蹑手蹑脚地凑近声音的来源——瓜棚最里头,用草帘子隔开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那里是父亲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我贴着粗糙的瓜藤架子,从一道缝隙里往里瞧。
我看见了我妈的背影。她穿着那件我最熟悉的蓝色碎花衬衫。在她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很高,很瘦,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心,脸上胡子拉碴,眼神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我妈的手里攥着一沓钱,看厚度,是家里准备给我交下一年学费的钱。她把钱往男人手里塞。
“拿着,快走!以后别再来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男人没有接钱。他一把抓住了我妈的手腕。他的手很粗,青筋毕露。
“姐……”男人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还是凶狠。我只看到他抓着我妈的手,我只看到我妈瘦弱的肩膀在颤抖。我心里那个发着光的人,好像一下子被泼了脏水,光灭了。
恐惧像无数只蚂蚁,从我的脚底爬上来,瞬间啃噬了我的四肢百骸。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那个男人会伤害我妈,更怕看到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画面。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猎人惊吓的小鹿,疯了似的往外跑。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瓜棚外的沙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我低头一看,磕破了一大块皮,血混着沙子,糊成一团。
我没有哭。我甚至感觉不到疼。我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跑。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那座瓜棚就会变成一只真正的巨兽,把我吞进去。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我妈抱着我,用酒精一遍遍擦我的身体。她的手那么凉,她的眼神那么慌。我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别去……有坏人……”
我妈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的眼泪掉在我的额头上,滚烫。
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那座瓜棚,那个男人,那个下午,成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噩梦。膝盖上的伤疤好了,心里的那道疤,却在每一次看到西瓜的时候,隐隐作痛。
第一章 裂痕无声
三十年后,我开车回老家。车窗外,曾经的瓜田早已被一排排整齐的二层小楼取代。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像个记性不太好的老人,努力辨认着每一个回乡的游子。
父母都老了。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走路时两只手总背在身后,像是在掂量着余生的分量。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像冬天清晨屋顶上的一层薄霜。她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写满了故事,但我却一篇也不想读。
“亮子回来啦,快,洗手吃饭。”母亲见到我,脸上笑开了花,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不停地擦。这个小动作,她做了一辈子。
晚饭很丰盛,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但我却觉得腻。
饭桌上,父亲照例打开了电视,看七点钟的新闻。新闻的声音,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哗哗水声,父亲偶尔的咳嗽声,构成了我记忆里“家”的背景音。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多吃点,在外面哪能吃到家里这个味儿。”母亲夹了一块最大的肉到我碗里。
我没作声,默默把肉拨到一边。
父亲看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的口头禅是“多大点事儿”,年轻时说这话,带着一股天不怕地eb不怕的豪气;现在再说,却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饭后,母亲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一看就是瓜田里头茬的瓜。那股熟悉的、甜到发腻的气味瞬间钻进我的鼻子。
三十多年前那个下午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脑海。那个男人的脸,母亲颤抖的背影,还有那只抓住她手腕的、青筋毕露的手。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吃了。”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生硬,“太甜,腻得慌。”
母亲端着盘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像退潮的海水。盘子边缘一滴红色的瓜汁,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像一滴干涸的血。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父亲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你妈特意给你留的瓜心!”
“我说不吃就不吃!”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火,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多大点事儿!”父亲吼道,这次不再是口头禅,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吃了枪药了你!”
母亲急忙打圆场:“他爸,你别嚷。孩子坐车累了,不想吃就不吃。”她说着,默默地把那盘西瓜端回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心里会发光的背影,如今却显得那么陌生,甚至……让我有些厌烦。我知道我的反应过激了,可我控制不住。那根埋了三十年的刺,在闻到瓜味的那一刻,就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肉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自己小时候的床上,我能听到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的、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亮子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知道了又能怎样?都过去了。睡吧。”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过去了?不,没有过去。在我这里,那个下午从未结束。它像一个停摆的时钟,永远地定格在了我八岁那年的夏天。
第二章 谎言的回声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没怎么说话。父亲蹲在院角,侍弄他那几盆君子兰,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我走过去,想帮他搭把手。
“爸,我来吧。”
他没抬头,只是说:“不用。你那手是拿笔杆子的,干不了这个。”他顿了顿,又说,“你妈……昨晚一宿没睡好。她年纪大了,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分寸。”
我心里一堵,没再接话。
吃早饭的时候,我无意中一瞥,看到母亲正拿着她的新智能手机,戴着老花镜,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她的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像个第一次学写字的小学生。我看到她的屏幕上,是一个视频通话的界面,但对方是黑的。她似乎想打给谁,却总也弄不对。
那一瞬间,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我想起网上那些段子,说老人为了和子女联系,偷偷练习使用智能手机。可这股温情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另一股更强烈的怨气冲散了。我冷漠地想,她这么急着联系谁?难道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提议收拾一下家里的旧物。父亲的老书柜,塞满了各种杂物,好些年没动过了。
母亲起初是反对的。“都好好的,动它干嘛?全是灰。”
“妈,清一清,看着也敞亮。”我坚持道。
在书柜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我把它拖出来,是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子,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铜锈。
我掂了掂,不重,但摇起来里面有东西在晃动。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话音刚落,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个箭步冲过来,从我手里把盒子夺了过去。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
“别动那个!”她的声音尖锐而陌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
她紧紧地把盒子抱在怀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保护什么稀世珍宝。
父亲也被她的反应惊动了,走了过来,皱着眉:“一个破盒子,你这么紧张干嘛?”
“是……是妈的一些旧东西。”母亲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父亲。她抱着那个盒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了自己房间。
我愣在原地,心一点点往下沉。
那个下午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我忽然想起,自从瓜棚那件事之后,我就学会了撒谎。为了避开母亲,我会说自己肚子疼,不想吃她做的饭;我会说作业太多,让她别来我房间;我会说和同学约好了,推掉她带我回外婆家的计划。
每一次撒谎,我都像吞了一颗苦胆。我恨那个让我不得不撒谎的自己,更恨那个让我变成这样的她。我用谎言和冷漠,在我们母子之间,砌起了一道高墙。而今天,这个神秘的木盒子,让我觉得,墙的另一边,藏着一个我更无法面对的真相。
那个男人,绝对不是一次偶然。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心上。三十年来,我一直刻意地回避,用时间的尘埃去掩盖那道伤口,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噩梦。可现在,现实把所有伪装都撕得粉碎。
我看着母亲紧闭的房门,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那个盒子里,到底锁着什么?
第三章 沉默的分量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和母亲之间,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冷战。她会照常给我做饭,给我夹菜,但眼神总是不敢与我交汇。我则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沉默回应她。我们就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被一堵看不见的墙隔开。
我变得异常烦躁,对那个木盒子耿耿于怀。它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终于,在一个傍晚,我忍不住了。父亲出去散步了,母亲一个人在客厅里叠衣服。我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她感觉到了我的影子,叠衣服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有抬头。
我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板无波的语调问:“妈,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她浑身一僵。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地抬起头。客厅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显得格外深。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吐出几个字:“是妈的一些……旧东西。”
又是这句话。
我盯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变得浑浊而闪躲。我看到她的手,又开始下意识地,一遍遍地抚平她围裙上的褶皱。
那个瞬间,我心里的怒火和失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喷涌而出。但我没有。我只是看着她,用最平静的语言,说出了最汹涌的情感。
“我们母子之间,隔着的不是岁月,而是一个我不敢问,她不敢说的秘密。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进了我们之间凝固的空气里。
母亲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的手停在围裙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震惊,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绝望。
“亮子,你……”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散步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你们娘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跟吃了枪药一样!”他把手里的蒲扇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没人回答他。
“陈淑芬!”他连名带姓地喊我母亲,“你又怎么惹儿子不高兴了?亮子难得回来一趟!”
母亲的肩膀猛地一缩,像是挨了一下重击。她低下头,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既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逼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可我控制不住。那个八岁男孩的恐惧和背叛感,像一个恶魔,操控着我。
“不关我妈的事,是我不好。”我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听到父亲在外面压低声音的训斥:“你看看你,把孩子气成什么样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藏着掖着!”
接着是母亲低低的、带着哭腔的辩解:“我……我没想瞒他……”
“没想瞒?那个破盒子你当宝贝一样供着,还不叫瞒?”
再后来的话,我听不清了。我只听到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膝盖上那个三十多年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我用冷漠伤害她的同时,何尝不是也在惩罚我自己。我们都被困在了那个夏天的瓜棚里,谁也没能走出来。
第四章 账本里的名字
我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既然她不肯说,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第二天,我借口帮父亲整理他那些陈年的信件和票据,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父亲乐得清闲,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京剧。
在一堆旧报纸下面,我找到了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没有字,但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我翻开它,里面是一页页的记账记录。字迹娟秀工整,是母亲的笔迹。
从八十年代末开始,每一笔收入,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学费书本……一个家庭的编年史,就在这一个个数字里铺陈开来。
我快速地往后翻,翻到九十年代中期,也就是瓜棚事件发生的那段时间。我发现,从那年夏天开始,账本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支出。数额不大,几十,一百,但很规律,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一次。名目很模糊,有时写“家用”,有时干脆就是一片空白。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一页一页地仔细看下去。终于,在一页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两个用铅笔写下、又被刻意擦掉的字。因为用力,在纸上留下了淡淡的压痕。
我把本子凑到光线下,眯起眼睛,努力辨认。
是“阿勇”。
阿勇。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我当然记得这个名字。那是我舅舅的名字。母亲最小的弟弟。
在我模糊的童年印象里,舅舅是个很英俊的青年,会变魔术,会用柳条给我编小狗。但后来,他好像犯了什么错,外公气得把他打了一顿,他就“南下打工”去了。再后来,家里人就说,他在外面出了意外,没了。
从那以后,“阿勇”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忌。谁也不会主动提起。
难道……瓜棚里的那个男人,就是舅舅?他没有死?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那个男人是舅舅,母亲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为什么三十年来,还要偷偷地接济他?
我拿着那个账本,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径直走到院子里。
“爸。”我把账本摊开在他面前,指着那个淡淡的压痕,“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脸上的悠闲瞬间消失了。他拿起老花镜戴上,凑过去看了半天。当他看清那个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戴上,又看了一遍。
最后,他合上账本,把它推到一边。他没有看我,而是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疲惫,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歉疚。
“你妈她……苦啊。”
他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阿勇……他没死。”父亲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当年,他不是去打工,是……是跟人做生意,亏了,欠了一大屁股债。债主找上门,要把他腿打断。外公外婆差点气死。是你妈,偷偷把自己的嫁妆钱拿出来,先替他还了一部分,然后让他跑了。”
我的心一沉。
“那……瓜棚那次……”
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那年,他偷偷跑回来,说是在外面还是不顺,想跟家里要点钱,重新开始。他不敢见我,也不敢见你外公外婆,就只敢偷偷找你妈。你妈心软……就把准备给你交学费的钱,先给了他。”
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吐出来。
“你妈不让我说,是怕你多想。也怕我知道了,会跟她闹。她总觉得,这是她娘家的丑事,不能拖累我们家。”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红血丝,“亮子,那年你摔了以后,发高烧,一直说胡话。你妈守了你三天三夜,眼睛都没合过。后来你好点了,人却变了,不爱跟她说话了。她……她以为你恨她了。这事儿,在她心里,压了三十年。”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真相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终于打开了那扇尘封的门。门后没有我想象中的背叛和肮脏,只有一位姐姐对弟弟的疼惜,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愧疚,和一个女人独自背负秘密的、沉重而孤独的三十年。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刽子手。
第五章 瓜棚之内(第三人称)
那个午后,陈淑芬的心一直悬着。
小弟阿勇三天前托人捎信,说想见她一面。信上没说具体什么事,但那潦草的字迹和信纸上的污渍,让她立刻就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她借口去瓜田里看看,避开了丈夫和儿子。约定的地点,就是村西头那个废弃的瓜棚。那里偏僻,白天基本没人会去。
她等了很久,久到额头上的汗都流进了眼睛里,涩得发疼。就在她以为阿勇不会来的时候,一个黑瘦的身影从瓜田深处钻了出来。
是阿勇。他比几年前更瘦了,也更黑了,眼窝深陷,眼神里全是疲惫和惶恐。他身上的背心,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姐。”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陈淑芬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阿勇低下头,抠着自己指甲缝里的黑泥。“姐,我……我又失败了。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现在……外面还欠着钱。”
陈淑芬的脑袋“嗡”的一声。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还差多少?”
阿勇不说话,只是摇头。
陈淑芬知道他的脾气,倔,又要面子。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准备给亮子交学费的钱。
“拿着。”她把钱塞到阿勇手里,“先去把债还了。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了。”
阿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钱撒了一地。
“不,姐,我不能要!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陈淑芬急忙去扶他,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把钱捡起来,重新塞到他手里。阿勇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活不肯接。
“姐,我没脸……我真的没脸再拿你的钱了……”他抓得很用力,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拿着!”陈淑芬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命令道,“快走!让你姐夫看见了,就完了!”
就在两人推搡的时候,陈淑芬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瓜棚入口处有个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是亮子吗?
她不敢声张,怕吓到本就惶恐的弟弟。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那是她准备给亮子吃的。她剥开糖纸,塞到阿勇手里。
“拿着,路上吃。别犯傻了。”她用这个小小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这是她小时候安慰弟弟的惯用伎D俩。
阿勇握着那颗糖,愣住了。
“快走!从后面走,别走大路!”陈淑芬催促道。
她看着阿勇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瓜田深处,才敢大口地喘气。她快步走到瓜棚门口,向家的方向望去。
她看到了。她看到亮子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跑。他摔倒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想冲过去,想把他抱在怀里,想告诉他别怕。可是她不能。她身后,是弟弟不能见光的秘密;她身前,是儿子惊恐的眼神。她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那一刻,瓜棚里的暑气,仿佛都变成了刺骨的寒冰。
她回到家时,亮子已经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她给他处理膝盖上的伤口,血和沙子混在一起,清理起来很疼。亮子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当她的手碰到他时,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像一根针,扎进了陈淑芬的心里。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儿子心里,碎了。
那个晚上,她守着发高烧的儿子,眼泪流了干,干了又流。她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在心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亮子,对不起。妈不是坏人。
可是,这句话,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她怕丈夫知道了会大发雷霆,这个家就散了。她怕儿子知道了会留下更深的阴影。她选择了一个人,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秘密,都吞进肚子里。
她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但她错了。从那天起,她的亮子,那个会抱着她的脖子撒娇、会把抓来的蝈蝈放在她手心吓唬她的亮子,不见了。
第六章 打开的盒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里的。父亲的话,像一部慢镜头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推开父母的房门。母亲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身前,那个红漆斑驳的木盒子,正静静地放在那里。
锁,已经打开了。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慢慢地转过身。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看到我,她没有惊讶,也没有躲闪,只是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平静,把盒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看看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没有情书,没有罪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有一叠泛黄的信,几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和一张鲜红的、被精心保存的奖状。
照片上,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眉眼间和母亲有几分相似。他或靠着一辆自行车,或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无忧无虑。是年轻时的舅舅。
我拿起那叠信。信封上的地址,来自天南海北的各个城市。我抽出一封,打开。
“姐:见信如晤。我在这边的工地找了个活,虽然累,但管吃管住。你给的钱,我还了大部分债,剩下的我慢慢挣。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和家里丢人了。勿念。”
“姐:我用攒的钱,和工友合伙开了个小吃摊。生意还行。前几天给家里寄了五百块钱,你跟爸妈就说是我的抚恤金,千万别说我还活着。姐夫是个好人,别因为我,让你们吵架。”
“姐:我的小餐馆开起来了。勿念。告诉亮子,舅舅对不起他,让他小时候受了惊吓。等我混出个人样,我一定回去给他磕头。”
信一封一封地看下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泥泞中挣扎、爬起,一步步走向新生的艰难历程。那些钱,是母亲一次次从自己的牙缝里省下来,寄过去的。而舅舅,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偿还。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
我拿起那张被塑封得平平整整的奖状。上面的字,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奖状:梁亮同学,在199X年上学期期末考试中,荣获一年级一班总分第一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我的手猛地一颤。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张“第一名”的奖状。
“这个……怎么也在这里?”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
母亲伸出她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奖状,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两行清泪。
“那年……那年你从瓜棚回来,吓着了,学习一落千丈,期末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老师找我谈话,说你这孩子心里有事,上课总走神。”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上划开了最深的一道口子。
“我就把这张奖状拿出来,放在这个盒子里。我天天看,天天跟自己说,我的亮子,只是暂时迷路了。他早晚会变回那个能考第一名的亮子。我就盼着……盼着你变回来的那一天。”
盒子里,还压着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肝癌晚期。名字是周继勇。是舅舅的名字。日期是上个月。
“你舅舅……他上个月没了。”母亲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到最后,也没混出他自己说的‘人样’,没能回来。他让我别告诉你,怕你一辈子心里有疙瘩。前段时间,我天天学着用手机,就是……就是想跟他视频,让他看看你现在出息的样子。可我太笨了,还没学会,他就……走了。”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以为我恨了她三十年,怨了她三十年。到头来,她却用这三十年的光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两个秘密。一个是弟弟的尊严,另一个,是儿子的童年。
而我,用我自以为是的正义和伤害,在她本就沉重的行囊上,又压上了一块最冰冷的石头。
我伸出手,握住了母亲那双冰凉的手。
“妈……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三十年。
第七章 瓜的甜味
第二天,家里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宁静。
早饭时,父亲默默地给母亲剥了个鸡蛋。母亲默默地吃了。没有多余的话,但那份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体谅。
父亲看着我,眼睛有些红肿,一夜之间,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你妈她……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他说。
这一次,他那句“多大点事儿”的口头禅,没有说出口。那句口头禅的缺席,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我这才明白,父亲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选择了用他的方式,去包容妻子的秘密,去维持这个家的完整。他用一句“多大点事-儿”,扛下了所有他本该质问的、本该愤怒的一切。
吃过早饭,我什么也没说,拿上车钥匙就出门了。
我开车去了镇上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我在一排排的瓜摊前走着,仔细地挑选。最后,我选了一个最大、最圆、瓜皮上花纹最清晰的西瓜。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西瓜回家,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我把西瓜放好。我拿起菜刀。阳光下,刀刃闪着白光。我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
“咔嚓”一声,清脆悦耳。
西瓜应声而裂,露出鲜红的瓜瓤,一股清冽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我切下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瓜心,用盘子托着,走到母亲面前。
“妈,吃瓜。”
她正坐在屋檐下发呆。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我手里的西瓜,愣住了。
我把盘子递到她面前。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块红得耀眼的西瓜。她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盘子。她的手,很稳。
我也拿起一块瓜,大口地咬了下去。
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甜到心里。
我看着母亲,她也正小口地吃着。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刻,我看到的,不再是瓜棚里那个让我恐惧的背影,也不是这些年让我疏离的妇人。
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妈妈。
那个会给我做红烧肉,会因为我害怕的虫子而又气又笑,会把我的第一张奖状当成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我的妈妈。
那块瓜真的很甜,甜到了心里。原来,有些苦,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尝出它藏在最深处的甜。
转载请注明来自极限财经,本文标题:《弟弟在我睡觉的时候摸我(我以前在瓜棚遇到一件吓破胆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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