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推到妻子面前时,她眼里的震惊,和我第一次听说“夜爬”这个词时,一模一样。
那都是一种混杂着荒谬、不解和一丝轻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疯了。
我没疯。
我只是在日本那个叫“入山”的小村子待了三个月,用那里的山泉水洗了脸,用那里的雪松木刨了花,也看清了自己枕边人模糊了十年的脸。
有些事,就像打磨一块朽木,你得一层层把外面的漆、灰、泥土给刮掉,才能看见里面真正的纹路。是笔直,是扭曲,还是一团早就烂透了的木疙瘩,总得见了光才知道。
去入山村之前,发小老五特意请我吃了顿饭,几杯黄酒下肚,他勾着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脸上是一种男人都懂的,神秘又猥琐的笑。
“阿默,你去的那个地方,我可听人说过,那儿……不干净。”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怎么个不干净法?”
“就是民风彪悍,”他挤眉弄眼,“听说还保留着那种古老的习俗,叫什么……夜爬。就是晚上男人可以随便摸进女人的屋里,只要人家不喊,就算成了。你说说,乱不乱?”
我皱了皱眉,没作声。
老五以为我不信,拍着胸脯说:“真的!我一哥们儿搞民俗研究的,专门去过那一带。他说那村子偏得邪乎,年轻人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还有些守着祖业不肯走的怪人。为了……呃,繁衍,就搞出这些名堂。你一个人去,可得当心点,别叫人家的婆娘给你戴了绿帽子,也别稀里糊涂坏了人家的规矩。”
我喝了口酒,酒很烈,烧得喉咙发干。
“我就是去做木工活,三个月,帮一位老师傅修复一座老祠堂的梁柱。干完活就走,不掺和他们那些事。”
“那可由不得你,”老五嘿嘿笑着,“你老婆那么漂亮,把你一个人放出去,她也放心?”
我没接话,只是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那个时候,我和小语的婚姻,就像一根被虫蛀空了的房梁,外面看着还行,里面早就千疮百孔。她嫌我守着个半死不活的木工房没出息,我嫌她一天到晚只盯着别人家的车子和房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她说,林默,你能不能学学人家老王,炒股赚了套海景房。
我说,小语,我只会和木头打交道。
她说,木头木头,你这辈子就跟木头过去吧!
所以,当日本那位叫大野的老师傅通过朋友介绍,辗转联系到我,邀请我去修复他们村里的一批珍贵古木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需要离开一下,离开那间充满争吵和叹息的屋子,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只和木头待在一起。
至于老五说的“夜爬”,我只当是个猎奇的传说,一个现代社会里的蛮荒笑话。我信奉的是我手里的刨子和刻刀,它们告诉我,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规矩和纹理,不能乱来。
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可我没想到,有些纹路,它就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你发现了,整个人生,都可能被它彻底改变。
第1章 山雾里的村庄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了足足两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变成郊区的农田,最后,只剩下望不到头的墨绿色山林。
手机信号在一小时前就彻底消失了。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话不多,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对外乡人的审视。
“先生,入山村就在前面了。这地方,很多年没有外人来过了。”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
“嗯,我是来工作的。”我回答。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车里的空气又恢复了沉默,只有轮胎压过碎石路的沙沙声。
当一片黑瓦木屋出现在山谷的坳里时,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就是入山村。
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或者说,是死寂。几十栋传统的日式木屋散落在山坡上,屋顶的瓦片上爬着青苔,木头的墙壁呈现出一种被岁月浸泡过的深褐色。炊烟是有的,稀稀拉拉几缕,像快要断气的游丝,飘进灰蒙蒙的天空里,很快就散了。
整个村子,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大野师傅的家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一栋气派的两层木楼,院子里种着一棵巨大的松树,树冠伸展,像一把撑开的伞。
一个穿着藏青色和服,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正站在门口等我。他就是大野正雄。
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颗在暗处打磨过的石头。
“林默先生,一路辛苦了。”他微微鞠躬,声音沉稳。
我赶紧回礼,“大野师傅,您太客气了。叫我阿默就好。”
他引我进屋,屋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地板被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得近乎严苛。
一个年轻女孩从里屋端出茶来,她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长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她的五官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这是我的孙女,彩夏。”大野师傅介绍道。
女孩对我点了点头,放下茶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像个影子。
大野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叹了口气:“这孩子,父母很早就去东京了,再也没回来。她从小跟着我,性子……有些孤僻。”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涩的,但回味甘甜。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熟悉这里的生活和工作。
祠堂就在村子后山,是一座很古老的建筑,据说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我要修复的是正殿的几根主梁,它们被白蚁蛀蚀得非常严重,但因为木料是极其罕见的千年雪松,所以不能轻易替换,只能用传统的手艺进行填补和加固。
这是一件极其考验耐心和技术的活儿,正合我意。
每天天不亮,我就跟着大野师傅上山。他虽然年近七十,但腿脚比我还利索。山路湿滑,他总能稳稳地踩在最结实的石头上。
他教我如何辨认木头的年轮,如何倾听木头内部的声音,他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你要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硬来。
这话,像是在说木头,又像是在说人。
除了我和大野师傅,祠堂里几乎见不到第三个人。整个入山村,白天都像是座空城。偶尔能在田埂上看到一两个弯腰劳作的老人,动作迟缓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问大野师傅,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哪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望着远处被云雾缠绕的山峰,眼神悠远。
“能走的,都走了。东京,大阪,名古屋……山里的生活太苦了,留不住人。”
“那彩夏小姐呢?”我忍不住问。
“她也想走,”大野师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但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这片山。”
我渐渐明白,这个村子,正在慢慢死去。它被现代文明遗忘在角落里,守着一些古老的传统和记忆,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
然而,到了晚上,这个死寂的村庄,却仿佛活了过来。
不是那种灯火通明的热闹,而是一种诡异的、暗流涌动的“活”。
我住在大野师傅家的二楼客房,窗户正对着村子里的主路。
第一个星期,我因为时差和认床,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半夜醒来,我会习惯性地望向窗外。
村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月光把木屋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石子路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就在这样的夜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影子”。
那是一些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他们像猫一样,悄无声eless地在村子里穿行。他们从一家出来,熟门熟路地拐进另一家的院子,身影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屋檐下。
他们从不走大路,总是贴着墙根,或者穿过菜园。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从身形判断,他们不是老人,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年男人。我白天见过他们,在田里干活,或者在村口的小卖部买酒,都是些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汉子。
老五的话,像毒蛇一样,猛地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夜爬。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难道……是真的?
这个被时代抛弃的村庄,真的还保留着这种混乱而原始的习俗?
我不敢相信,但眼前看到的一切,又让我无法辩驳。那些男人熟练的路径,那些毫不迟疑推开的院门,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
我甚至看到,其中一个黑影,走进了大野师傅家的院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走向主屋,而是绕到了屋后,那里是彩夏的房间。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几分钟后,彩夏房间的窗户里,一豆微弱的灯光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了。
一切重归寂静。
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白天那个清冷忧郁、像山间溪水一样的女孩,晚上……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见到彩夏,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端茶、做饭,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我再看她时,心里已经有了疙瘩。
那个男人是谁?是她的吗?还是说,这村子里的女人,都默许了这种行为?
大野师傅对此一无所知吗?还是说,他也是这“规矩”的默许者?
一连串的疑问,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我发现,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晚上都会有男人进出。尤其是那些只有女人和老人在家的屋子。
而那些男人,第二天白天又会像没事人一样,和那家的女人在路上相遇,只是平淡地点点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这是一种怎样诡异的默契?
就在这时,国内的妻子小语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显得尖锐而陌生。
“林默,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张姐家换了辆宝马X5,你看到了吗?人家老公多有本事!”
“我在这里工作,还没结束。”我耐着性子说。
“工作工作,就知道你那破木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车开?我告诉你,下个月我闺蜜结婚,你必须回来,而且得给我买个拿得出手的包,不然我没脸去!”
“小语,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谈什么?谈你那些木头怎么不开花吗?”电话那头传来她一声冷笑,“林默,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这人活得跟个古代人一样,不知变通。这个家,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入山村沉静的夜色,心里一片冰凉。
一个是我无法理解的、遵循着古怪习俗的村庄。
一个是我无法忍受的、被物质欲望填满的家庭。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两边世界同时抛弃的人,无处可去。
而我对这个村子的好奇和恐惧,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我决定,要弄清楚,那些深夜里的“影子”,到底在干什么。
第2章 裂缝里的光
我开始在夜里假装睡觉,实际上却悄悄地观察。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些夜行的男人,他们进入的屋子,大多是村里最困难的几户人家。
比如东头的中村寡妇家。她男人前几年上山伐木被倒下的树砸死了,留下她和两个半大的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好几次看到,村里的壮劳力,像健太——一个四十多岁、不苟言笑的汉子,在深夜里提着一个布包,悄悄溜进中村家的院子。他不是空手去的,那布包里鼓鼓囊囊,有时是米,有时是蔬菜。
他进去后,屋里会亮起一小会儿灯,然后很快熄灭。他出来时,手里总是空的。
还有村尾的铃木老太太。她无儿无女,腿脚也不好。
每周二和周五的晚上,总会有一个叫阿勇的年轻人去她家。我白天见过阿勇,他好像是村里唯一没离开的年轻人,靠打零工为生。他去铃木家,我能隐约听到屋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按摩捶背的声音。
大约半个小时后,阿勇会提着一个木桶出来,里面装满了换洗的脏衣服,他会拿到村口的溪边,在月光下默默地洗干净,晾在绳子上,第二天一早再悄悄送回去。
至于去彩夏房间的那个男人,叫作拓也。
他是大野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几年前去了城里发展,但每个月都会回来几天。他每次来,都会帮大野师傅劈好够用一个月的柴火,修好漏雨的屋顶,再检查一遍家里的电路。
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进了彩夏的房间,其实是彩夏房间的灯泡坏了,他去帮忙换灯泡。因为大野师傅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爬上爬下不方便。
这些细节,像一束束微弱的光,从我原以为密不透风的黑暗偏见里,一点点地挤了进来。
我开始感到困惑,甚至有些羞愧。
老五口中那个淫乱、丑陋的“夜爬”,和我亲眼看到的,似乎完全是两码事。
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互助。
一种沉默的、笨拙的、属于山里人的温柔。
可为什么,他们要用这种近乎“偷情”的方式来进行呢?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做?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真正让我彻底推翻自己想法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那是八月的一个午后,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我和大野师傅正在祠堂里修复一根横梁,天色突然就暗了下来。
紧接着,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瞬间就连成了一片雨幕。
“不好,”大野师傅脸色一变,“要出事。”
他丢下手里的工具,抓起蓑衣就往外冲。
“师傅,怎么了?”我赶紧跟上。
“西坡的吉野婆婆家,她的房子最老,怕是撑不住这场雨。”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跑去。雨太大了,打在脸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山洪顺着路往下淌,泥沙俱下,有好几次我差点滑倒。
等我们赶到吉野婆婆家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
健太、阿勇、拓也,还有其他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男人,他们全身湿透,正在用木桩和绳子固定吉野婆婆家摇摇欲坠的后墙。
屋顶被风掀开了一个大口子,雨水像瀑布一样灌进去。
吉野婆婆一个人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指挥,但所有人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人爬上屋顶用油布堵漏,有人在屋里抢救粮食和家具,有人在外面挖排水沟。
大野师傅也立刻加入了进去。
我站在雨里,看着这群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在狂风暴雨中,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塑,用自己的身体,为一间破旧的老屋,筑起了一道墙。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夜爬”的龌龊猜想,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为自己的狭隘和偏见,感到无地自容。
雨停之后,吉野婆婆家的危机解除了。
大家默默地收拾好工具,互相点点头,又各自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晚上,大野师傅家里,彩夏特意多做了几个菜,还温了一壶清酒。
拓也也在。
大野师傅给我和拓也各倒了一杯酒。
“阿默,今天,吓到你了吧?”他看着我,眼神平静。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师傅,对不起。”
大野师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你不用道歉。外乡人来到这里,会多想,是人之常情。”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悠悠地说道:“我们村子,以前不叫入山村,叫‘守望村’。”
“守望?”
“嗯。守望相助。山里生活苦,天灾也多,一家有难,全村人都会搭把手。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然,谁也活不下去。”
他顿了顿,继续说:“后来,年轻人一个个都走了,村子就空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些像中村家那样的孤儿寡母。人少了,但规矩不能丢。”
“可为什么……要在晚上?”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拓也接过了话头,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林先生,因为尊严。”
“尊严?”我更不解了。
“是的,”拓也说,“中村大嫂是个要强的女人,你如果白天提着米和菜去她家,她就是饿死,也绝不会收。她会觉得那是施舍,是可怜她。”
“铃木婆婆也是,她最怕麻烦别人。你光明正大地去帮她洗衣服,她会坐立不安,觉得欠了天大的人情。”
“我们村里剩下的人,都很穷,但都很要强。他们可以接受邻里间的帮助,但不能接受居高临下的怜悯。”
彩夏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时也轻声补充道:“所以,大家就想了这个办法。在夜里,趁着没人看见,把该做的做了,把该送的送了。第二天见面,谁也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既帮了人,也保全了对方的体面。”
“这根本不是什么‘夜爬’,”拓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慨,“那是外面的人不懂,胡乱编排的污名。我们自己叫它‘夜巡’——夜晚的巡视。巡视一下,谁家的灯还亮着,是不是有人生病了;谁家的屋顶在漏雨;谁家的粮食可能不够吃了。”
“这是一种守护,不是丑闻。”
我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来,那些在月光下潜行的“影子”,不是欲望的幽灵,而是一个个守护着同伴的善良魂灵。
他们用一种近乎原始的、笨拙的方式,维系着这个濒死村庄最后的温度和尊严。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辣,但这一次,我感觉不到灼烧,只感到一股暖流,从胸口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
我看着眼前这几张朴素的脸,大野师傅的沉稳,拓也的真诚,彩夏的清澈,突然明白了,我来这里要找的,不仅仅是修复古木的手艺。
我是在寻找一种失落的东西。
一种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在我和小语日复一日的争吵里,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作“情义”。
第3章 木头的年轮
那晚之后,我再看入山村,眼神完全变了。
我不再觉得它死寂,而是感到一种深沉的宁静。每一栋老屋,每一条小路,都仿佛有了生命和故事。
我也开始尝试着,融入他们的“夜巡”。
有一次,我看到健太又准备去中村寡妇家。我提前买了一些学习用品,在路口等他。
他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满是警惕。
我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小声说:“健太先生,这是给我国内的侄子买的,买多了,放着也是浪费。听说你家孩子正在上学,麻烦你……顺便带给他们。”
我特意强调了“顺便”两个字。
健太看着我,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最后,他默默地接过了袋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从那以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一丝亲近。
有时候在路上遇到,他们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甚至会塞给我两个刚从地里摘的番薯。
我渐渐地,也成了这个村庄的一部分。
我的工作也进行得异常顺利。
大野师傅把他的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他告诉我,修复古木,不是简单地把它补好,而是要理解它。
“阿默,你看这根梁,”他指着祠堂里一根布满裂痕的横梁,“它在这里站了四百年,经历了多少风雨,见过多少人来人往。这些裂痕,就是它的年轮,是它的记忆。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把这些记忆抹掉,而是要让它带着这些记忆,继续站下去。”
他拿起一块小小的雪松木块,用刻刀细细地雕琢,然后小心翼翼地嵌入横梁的缝隙里。
“你看,要顺着它的纹理,让新木和老木长在一起,成为一体。这叫‘共生’,不是‘取代’。”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和他专注的眼神,心头一震。
共生,不是取代。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扇门。
我想到我和小语。
我们的婚姻,不也像这根老旧的横梁吗?充满了裂痕和伤口。
我一直想把她“修正”成我想要的样子,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追求,能安于平淡。
而她,也一直想把我“改造”成她希望的样子,希望我能追名逐利,能给她物质上的满足。
我们都想“取代”对方,而不是试着去和对方的“裂痕”共生。
我们都忘了,当初在一起,正是因为彼此的不同。她活泼,我安静;她像火,我像水。我们曾经以为,这叫互补。
可十年过去了,互补变成了摩擦,火焰想要把水烧干,水也想要把火焰浇灭。
我们都累了。
大野师傅看我愣神,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想什么?”
“在想……我自己的事。”我苦笑了一下,“一团乱麻。”
“再乱的麻,也有线头。”老师傅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再乱的木纹,也有它自己的走向。找不到,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静。”
那天晚上,我没有参与“夜巡”,一个人在祠堂里待了很久。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里照进来,洒在那些古老的梁柱上。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冰凉、粗糙的木头。
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呼吸,在讲述。
它们在告诉我,什么是时间,什么是坚守,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裂痕,而是在满是裂痕之后,依然选择站立。
我给小语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和她争吵,也没有不耐烦。我只是很平静地问她:“小语,你最近过得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好,一点都不好。林默,这个家,没有你,冷冰冰的。我……我想你了。”
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想我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很疼。
“我下个月就回去了。”我说。
“真的?”
“真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祠堂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我突然觉得,或许,我和小语的婚姻,还有救。
或许,我可以用修复古木的方式,来试着修复我们的关系。
不去试图抹去那些裂痕,而是试着去理解它们,接纳它们,然后用新的、温柔的东西,去把它们填满。
让新的生活和旧的回忆,“共生”在一起。
第4章 告别与归途
我在入山村的最后一天,村里人为我办了一场小小的送别会。
就在大野师傅家的院子里。
没有丰盛的酒席,只有彩夏做的几样家常菜,和村民们自己酿的米酒。
健太、阿勇、拓也,还有那些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村民都来了。
他们依然话不多,只是不停地给我倒酒。
健太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林先生,谢谢你的文具,我儿子……很喜欢。”
中村寡妇也来了,她不敢看我,只是把一篮子自己种的蔬菜,悄悄放在了桌角。
铃木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亲手缝制的护身符。
“孩子,出门在外,保重身体。”
我一个个地回敬他们,眼眶有些发热。
这三个月,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远比木工手艺要多得多。
他们教会我,善良可以不必言说,尊严可以不必张扬,而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连接,有时候,恰恰藏在那些不愿被看见的、沉默的守护里。
大野师傅坐在主位,安静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酒过三巡,他把我叫到一边。
“阿默,祠堂的梁,你修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是师傅您教得好。”
他摇摇头,“手艺是其次的。我看得出来,你最后这一个月,是把心放进去了。木头是有灵性的,你用心待它,它自然会给你最好的回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递给我。
“这个,你带回去。”
我打开一看,是一把小巧的木工刻刀。刀柄是用祠堂修复剩下的雪松木料做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刀身乌黑,泛着冷光,一看就是传家宝。
“师傅,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连忙推辞。
“这不是给你的,”大野师傅按住我的手,眼神郑重,“这是借给你的。我希望你用它,去雕刻一些有‘心’的东西。什么时候,你觉得你做到了,再把它还回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我把在入山村学到的“道”,带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我握着那把刻刀,感觉沉甸甸的。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送我。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村口,对我挥手。
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依然能看到他们小小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大野师傅说过的话。
“能走的,都走了。”
可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却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快要被掏空的村庄,变成了一个最温暖的家。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边是即将见到小语的期待和忐忑,一边是对入山村深深的不舍。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刻刀,心里反复琢磨着大野师傅的话。
有“心”的东西。
什么是“心”?
是修复祠堂时,对传统的敬畏之心?
是夜巡时,对同伴的守护之心?
还是面对困境时,那份不屈不挠的坚守之心?
或许,都是。
我拿出手机,开机后,收到了几十条小语发来的信息。
不再是抱怨和指责。
“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我把你的木工房打扫干净了,那些宝贝工具我都给你擦了一遍。”
“我昨天去逛街,看到一块很好看的木料,就给你买回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
最后一条是:“路上小心,我等你回家。”
我看着这些信息,眼泪差点掉下来。
原来,在我试着去理解她的时候,她也正在努力地,向我靠近。
我们的婚姻,那根布满裂痕的横梁,似乎正在从两端,同时开始被修复。
车子驶入城市,高楼大厦扑面而来,喧嚣和浮躁重新包围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入山村像一个遥远的梦。
但我知道,它不是梦。
它已经像那些被我亲手填补进古木的木楔一样,长在了我的生命里。
第5章 推倒那堵墙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
小语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声,她冲了出来,看到我,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和身上淡淡的油烟味。这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瘦了,也黑了。”她摸着我的脸,心疼地说。
“山里伙食好,可能还胖了点。”我笑着说。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很安静的饭。
没有争吵,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太多的话。
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我默默地吃着。
吃完饭,她端来一盆热水,要给我泡脚。
我看着她蹲在我面前,认真地帮我脱掉鞋袜,心里五味杂陈。
“小语,”我轻声叫她。
“嗯?”
“对不起。”
她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满是疑惑。
“这三个月,让你一个人在家,辛苦了。”我说。
她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林默,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到结婚后的种种。我们把过去十年里所有的误解、委屈、不满,都摊开来说。
就像两个医生,在会诊一根病入膏肓的房梁。
我们发现,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不爱了,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里,我们都忘了该怎么去爱。
我们之间,砌了一堵墙。
墙的这边,是我的木头和我的“匠心”。
墙的那边,是她的包包和她的“虚荣”。
我们都只看着自己这边,指责对方为什么不肯过来。却从来没想过,一起把这堵墙推倒。
“我总觉得,你不求上进,守着个破木工房,赚不了大钱,让我没面子。”小语哭着说,“我怕被我那些小姐妹比下去。”
“我总觉得,你太物质,不懂我。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看到它们的好,而不是只用钱来衡量。”我也坦白了我的想法。
“我懂,”她说,“我现在懂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你的工房里,看着你那些没做完的东西,摸着那些木头的纹路,我好像……能感觉到你的呼吸。”
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雕。
那是一只雏鸟,翅膀还没长硬,正努力地仰着头,望着天空。雕工很稚嫩,甚至有些笨拙。
“这是我……我用你买回来的那块木料,自己照着书学的。我想,我也许可以试着,走进你的世界。”
我接过那只小鸟,木头还有温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在入山村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
从“夜爬”的误会,到“夜巡”的真相。从大野师傅的“共生”哲学,到村民们沉默的守护。
她听得入了神,脸上满是震惊和感动。
“原来……世界上还有那样的地方,还有那样活着的人。”她喃喃地说。
“有,”我握住她的手,“他们教会我,生活最重要的,不是给别人看的东西,而是我们自己心里,真正觉得踏实的东西。”
“比如,一碗热汤,一个拥抱,一个愿意听你说话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开始松动,坍塌。
我们重新像恋人一样,拥抱着彼此。
没有欲望,只有最纯粹的依偎和取暖。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不会因为这一次谈话,就变得完美无缺。
那些裂痕依然存在。
但我们已经找到了修复它的方法。
那就是,理解,接纳,然后用爱,去慢慢填补。
第6章 新的年轮
生活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我依然每天待在我的木工房里,和小山一样的木料打交道。
但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觉得这是份清苦枯燥的工作,而是把它当作一种修行。
我开始尝试做一些新的东西。
不再是那些订单上要求的中规中矩的家具,而是一些真正有“心”的小物件。
我用一块老榆木,给小语雕了一个首饰盒。盒盖上,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棵老槐树下。
我用一块花梨木,给父母做了一对按摩捶,手柄的弧度,完全贴合他们的掌心。
我还用剩下的雪松木料,给入山村的铃木老太太,做了一根新的拐杖。比她原来的那根更轻,也更结实,上面还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地寄出去。
小语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她不再催我接那些赚钱的大单,而是会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哪种木料的纹理更好看,哪种榫卯结构更精巧。
她甚至报了个班,去学设计,说以后要给我当专属设计师。
她那些小姐妹聚会,她也不再因为没有新包包而自卑。
她会带上我做的小木簪,或者木手镯,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这是我老公亲手给我做的,全世界独一份。”
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富裕。我们依然住着老房子,开着旧车。
但我们的家,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充实。
我们脸上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
这或许,就是大野师傅说的,新的“年轮”,正在我们的生命里,慢慢地生长出来。
半年后,我接到了拓也的电话。
他说,大野师傅的身体,不太好了。
我没有犹豫,立刻订了去日本的机票。
小语坚持要和我一起去。
她说:“我想去看看,那个改变了你的村庄,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7章 守望
我们再次来到入山村时,是冬天。
大雪封山,整个村子被裹在一片纯白里,比我上次来时,更显宁静。
大野师傅躺在榻榻米上,已经很虚弱了。
看到我们,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按住他,“师傅,您躺着就好。”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小语,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好孩子……”
彩夏在一旁,眼睛红肿。她说,师傅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
村里的人,轮流来探望他。
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走廊上,陪着。
健太会送来刚打的野味,中村寡妇会送来自己腌的咸菜,阿勇会帮着把屋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他们依然在用那种沉默的方式,守护着这位村庄的“长老”。
我拿出那把刻刀,还给大野师傅。
“师傅,我好像……有点明白,什么是‘有心’的东西了。”
他没有接,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
“送……送给你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明白,他是在把一种精神,一种传承,交到我的手里。
大野师傅是在一个清晨,安详地离开的。
走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来了。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按照村里的规矩,葬礼很简单。
男人们抬着他,走在厚厚的雪地里,把他送到了后山那片能俯瞰整个村庄的墓地。
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守护了村庄一辈子的老人,和他深爱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回去的路上,拓也对我说:“林先生,村子……可能撑不下去了。大野师傅一走,主心骨就没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迷茫和悲伤。
我看着这个萧索的、被冰雪覆盖的村庄,心里也很沉重。
是啊,这样的村庄,在现代化的浪潮里,它的消失,似乎是注定的。
那些古老的、美好的传统和情义,也终将随着这些老屋的倒塌,而烟消云散吗?
那天晚上,我和小语躺在客房里,久久不能入眠。
“老公,”小语突然说,“我们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我看着她,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突然在我心里发了芽。
第二天,我找到了拓也和村里的所有人。
我把我心里那个不成熟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我们可以把入山村的故事,告诉外面的人。不是那些关于‘夜爬’的猎奇传说,而是它真正的故事。”
“我们可以利用网络,把村里这些精美的手工艺品,比如大野师傅留下的木器,铃木婆婆做的护身符,卖给懂得欣赏它们的人。”
“我们甚至可以,把这里,开发成一个‘匠人体验’的民宿。让那些在城市里感到疲惫和迷茫的人,来这里住上几天,跟着师傅们学学手艺,体验一下这种简单、纯粹的生活。”
“我们不是要把它变成一个喧闹的旅游景点,而是要把它变成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让‘守望’的精神,以一种新的方式,传承下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过了很久,健太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会……会有人来吗?我们这里,这么穷,这么偏。”
我看着他,也看着所有人,认真地说:“会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拼命寻找我们这里拥有的东西。”
“那种东西,比金钱更珍贵。”
第8章 离婚协议书
我的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入山村这潭沉静的死水。
一开始,是疑虑和不安。
但渐渐地,在拓也和彩夏这些年轻人的支持下,大家开始愿意尝试。
小语发挥了她惊人的行动力。她负责设计网页,拍照,写文案。她用最细腻的笔触,讲述了“夜巡”的故事,讲述了大野师傅和木头的故事,讲述了这个村庄里,每一个普通人身上闪着光的人性。
我则负责整理大野师傅留下的那些遗作,并且开始招收新的学徒,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那篇讲述“夜巡”故事的文章,在网络上被疯狂转发。
无数的网友被这个外表原始、内核却无比温柔的故事深深打动。
“这才是真正的‘深夜食堂’啊!”
“看哭了,原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人用这么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彼此的尊严。”
“我想去这个村子看看,不是为了旅游,就是想去那里,安静地待几天。”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大野师傅的木器,被抢购一空。
村里其他老人的手工艺品,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更重要的是,真的有很多人,开始联系我们,想要来村子里体验生活。
有失恋的白领,有找不到创作灵感的画家,有对生活感到厌倦的夫妻……
入山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突然之间,被无数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
我和小语在日本待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我们见证了入山村的重生。
第一家民宿开业了,是中村寡妇家的老屋改造的。
村里有了网络,有了新的诊所。
最让我们欣慰的是,一些曾经离开的年轻人,开始回来了。
他们看到了家乡新的可能,也重新找回了那份失落的归属感。
阿勇不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从东京回来的姑娘结了婚。婚礼那天,全村人都去了,比过年还热闹。
村子,又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而是一个焕发着新生机的孩子。
它依然宁静,但不再死寂。
一年后,我和小语准备回国。
离开的前一晚,拓也和彩夏,代表全村人,把这一年的收入分红,装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要交给我们。
我拒绝了。
“我们不是来赚钱的。”我对他们说,“我们只是,在这里,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找回了我们的家。
回到国内,生活仿佛一个轮回。
但我和小语的心,已经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决定,卖掉城里的房子。
我们用那笔钱,在郊区租了一个大院子,把我的木工房,也搬了过去。
我们想把它,也做成一个像入山村一样的地方。
一个可以让人静下心来,和木头,和自己对话的地方。
就在我们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我接到了老五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沮C丧。
他说,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因为他炒股亏了,把准备买学区房的钱,都赔了进去。
“阿默,你说,这女人怎么就这么现实呢?没钱,就不能过了吗?”他在电话里咆哮。
我沉默了。
我想起了曾经的小语,也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几天后,我约老五出来喝酒。
他憔悴了很多,不停地抽烟,骂骂咧咧。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了那份,我早就签好了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他面前。
老五愣住了。
“阿默,你……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平静地说,“这是我一年前,从日本回来后,就准备好的东西。”
“为什么?你和小语不是挺好的吗?”他满脸不解。
“因为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一段婚姻,如果只剩下对彼此的改造和要求,那它就已经死了。放手,是对彼此的解脱。”
我看着他震惊的眼睛,继续说:“但是,我没有把这份协议给她。因为她也变了,或者说,我们一起变了。我们一起,推倒了我们之间的那堵墙。”
“老五,你和你老婆之间,也有堵墙。那堵墙,表面上看是钱,但根子上,是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对方一眼了。”
“你只看到了她的现实,你看到她为了这个家,每天下班还要挤地铁去买打折菜的样子了吗?”
“她只看到了你的失败,她看到你为了多赚点钱,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样子了吗?”
“你们都只看到了对方的‘裂痕’,却忘了,这裂痕,是你们俩一起,在生活的风雨里,被刻出来的。”
老五不说话了,他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开始抽动。
我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推到了桌子中间。
“这份东西,签下字,很容易。但签下字之后,你们俩,就真的能过得比现在好吗?”
“回去吧,好好跟她聊聊。别聊钱,也别聊谁对谁错。就聊聊,你们刚认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那天,老五哭了很久。
后来我听说,他没有离婚。
他和老婆大吵了一架,又大哭了一场,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
生活没有奇迹,他们的日子依然拮据。
但他们看对方的眼神,变了。
而我,终于把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放进了碎纸机里。
看着那些纸屑,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小语,那些被粉碎的、不堪的过去。
小语从身后抱住我。
“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真幸运。”我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差点,就把彼此弄丢了。”
她笑了,眼睛像入山村的溪水一样,清澈见底。
“不会的,”她说,“因为好的木匠,懂得如何让老木,发出新芽。”
转载请注明来自极限财经,本文标题:《正常性生活一夜几次(在日本一些偏僻的村庄里)》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