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份拆迁协议上签下名字的时候,小军哭了。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妈,你总算想通了。”
他以为我卖掉这栋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城里那套新房的房产证上,加上他女朋友的名字。
他以为他赢了。
其实他不知道,我之所以点头,不是因为他那些磨破了嘴皮子的道理,也不是怕他真的跟我断绝关系。
而是因为老姜。
老姜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就像一台老车床,总有要报废的那天。但老师傅的手艺,换个地方,换个家伙什,照样能发光。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帮我收拾院子里那几盆快要冻死的兰花,手指粗糙,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阳光透过老槐树稀疏的枝丫,在他满是褶子的侧脸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生了锈的角落,好像被滴上了一滴油,慢慢地,活泛了起来。
这套老房子,是我和丈夫建国一手一瓦盖起来的,每一块砖都浸着我们的汗。建国走了十年,我就守着这房子守了十年,守着屋里屋外他留下的所有痕迹。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守到老,守到死。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或许,换个活法,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章 车间里的铁屑味
我们厂叫红星机械厂,从我十八岁顶替我爸的岗进来,到现在快五十,三十年了,厂门口那块掉漆的牌子都没换过。
车间里的味儿也没变。永远是机油、铁屑和切削液混合在一起的那股子呛人味道。年轻人闻不惯,我却觉得亲切,像闻着自家的饭菜香。
我是车工,八级。整个厂里,能把一台老掉牙的C6140车床玩得跟自己手臂一样顺溜的,除了我师父,就只有我林岚了。
师父退休后,我就是这车间里的“定海神针”。那些新来的数控机床干不了的精细活、特殊材料的疑难件,最后都得送到我这台老伙计面前。
我喜欢听车刀切削金属的声音,尖锐,却带着一种创造的韵律。看着一根粗糙的铁棒,在我手里慢慢变成图纸上那个精确到丝的零件,那种满足感,比什么都强。
建国在的时候,他是钳工,我们俩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夫妻。他总爱靠在我车床边上,看我干活,一看就是半天。他说:“岚,你摇着手轮的样子,比电影明星都好看。”
他走了,这句话,就再也没人对我说过了。
我的生活,就像我操作的车床,日复一日,沿着固定的轨道,精确,但没有惊喜。直到厂里来了个叫姜卫东的男人。
老姜是市里总公司派下来的技术顾问,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花白,戴一副老花镜,看人的时候总习惯性地眯着眼。他不像那些坐办公室的领导,身上没有那种官气,反而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他来的第一天,就在我车床前站了很久。
当时我正在车一个钛合金的异形轴,这活儿不好干,材料又黏又硬,吃刀量、转速、走刀速度,全凭手感和经验。车间里很吵,但我精神高度集中,整个世界只剩下旋转的卡盘和刀尖下飞溅出的银白色火星。
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他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手上的动作缓了缓。
他似乎察觉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冲我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那笑容,很实在,不带一点杂质。
“老师傅,手艺真俊。”他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我没搭理他。在车间里,被人夸两句是常事,我早就习惯了。我只低着头,继续干我的活。
他也不觉得尴尬,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去了别的机床。
从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车间转一圈,而且每次都会在我这里停一会儿。他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就是看。有时候,他会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擦手布;有时候,看我忙得顾不上喝水,会把我那个搪瓷缸子续满热水,悄悄放在车床的工具箱上。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开始开我的玩笑。
“哎,林岚,姜顾问又来看你了。”
“我看姜顾问不是来看技术的,是来看人的吧?”
我嘴上总是不客气地怼回去:“一把年纪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再胡说,小心我拿铁屑塞你们嘴!”
可心里,却莫名地起了一丝波澜。
多少年了,除了儿子小军,再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关心我。那种感觉很陌生,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落进了我早已干涸的心田里。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发芽,甚至有点害怕它发芽。
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他。他一来,我就假装埋头干活,不看他。他递过来的东西,我也装作没看见。
可我的眼睛,却总是不听使唤地,用余光去瞟他。
我发现,我上班穿的衣服,会下意识地挑一件干净点的了。以前我总觉得,反正在车间干活,穿什么最后都是一身油污。但现在,我会在出门前,对着镜子多看两眼,把头发梳得整齐一些。
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那天,我车的一个零件出了点问题,一个内螺纹的深度差了零点几毫米。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按我的标准,这就是废品。我心情很烦躁,晚上下班,一个人留下来加班重做。
车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这台车床还在“嗡嗡”地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姜又站到了我身后。
“还在忙?”他问。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车刀差点吃深了。我没好气地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他笑了笑,没在意我的态度,反而拿起我刚刚报废的那个零件,仔细看了看,又对了对图纸。
“这活儿,用反丝法退刀,是不是能控制得更准一些?”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探讨的语气说。
我愣住了。反丝法是几十年前的老工艺了,现在厂里几乎没人会用,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他一个搞技术的顾问,怎么会懂这个?
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里面有一种东西,叫做“懂得”。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老式车床的构造,聊到不同材料的切削性能,再聊到那些年我们各自当学徒时的趣事。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之间竟然有那么多共同语言。他说的很多东西,都说到了我心坎里。
原来,他也是从一线工人干起来的,后来读了夜大,才转了技术岗。他对这些老设备、老工艺,有着和我一样的感情。
“现在都讲究效率,讲究自动化,像我们这种靠手艺吃饭的,快要被淘汰喽。”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手艺是不会被淘汰的。”老姜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东西,是机器永远替代不了的。比如,责任心,还有……匠心。”
他说“匠心”那两个字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颗种子,好像……破土了。
第二章 一碗没放盐的面
自打那晚之后,我和老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还是每天来车间,还是会站我这儿看一会儿。但我不再躲着他,有时候还会主动跟他聊几句技术上的问题。车间里的玩笑,我也懒得去反驳了,只是脸颊会不受控制地发烫。
小军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一家IT公司上班,找了个城里的女朋友。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我最大的牵挂。
“妈,你那老房子,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电话一接通,他就直奔主题。
我那套房子,在厂区家属院,虽然旧,但地段好,最近被划进了市政规划区,要拆迁。开发商给的补偿条件不错,要么拿钱,要么换成新区的楼房。
小军的意思,是让我拿钱。
“娟娟家里说了,结婚可以,但婚房房产证上必须有她的名字。我们现在这套房子,首付是我自己攒的,贷款我一个人还,压力太大了。妈,你把老房子的拆迁款给我,我们就能把贷款还清,再写上娟娟的名字,这婚事就定了。”
我捏着电话,半天没说话。
“妈,你听见没?这可是你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啊!那破房子你守着有什么用?爸都走了十年了,你一个人住那么大地方,不冷清吗?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给你养老!”
“小军……”我艰难地开口,“那房子,是你爸……”
“又是爸!爸都死了!人得往前看啊!”他不耐烦地打断我,“妈,我下个周末带娟娟回去看你,你好好想想。”
电话挂了,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不是舍不得钱。我这辈子攒的,不都是为了他吗?我只是舍不得那个家。
那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我和建国亲自去挑的。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是小军出生那年我们一起种下的。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建国笑得那么开心。
卖了房子,就等于把我和建过的根,给拔了。
那个周末,我心里装着事,干活都有点心不在焉。一个不留神,手指被飞出的铁屑烫了一下,起了个燎泡。
老姜正好走过来,看见了,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拧开水龙头就用冷水给我冲。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握着我的手腕时,却很稳,很温暖。
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兔子。活了快五十岁,除了建国,我的手还从没被别的男人这样牵过。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了。
“别动,多冲一会儿,不然会留疤。”他低着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霸道。
我没再挣扎,任由他拉着。车间里人来人往,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射过来,我的脸烧得像块烙铁。
冲完水,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支烫伤膏,仔细地帮我涂上。他的动作很轻柔,涂完还用嘴轻轻吹了吹。
“行了,这几天别沾水。”他松开手,像个没事人一样说。
我看着手指上那点白色的药膏,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一会儿是小军在电话里不耐烦的语气,一会儿是老姜给我涂药时专注的眼神。
第二天是周六,小军真的带着他那个叫娟娟的女朋友回来了。
娟娟长得很漂亮,打扮得也时髦,但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审视。她嫌弃我的房子旧,嫌弃我做的菜油大,话里话外,都是对城里生活的优越感。
小军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冲我使眼色,让我别多说话。
饭桌上,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吃完饭,娟娟就拉着小军去卧室说悄悄话了。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听着他们房间里传出的争执声。
“……就这破地方,怎么住人啊?”
“……你小声点!我妈能听见!”
“……我不管,反正房子的事不解决,这婚就别想结!”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正在这时,院门响了。我擦了擦手出去,看见老姜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子苹果。
“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他有些局促地说,“手……好点了吗?”
我把他让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小军和娟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老姜,都愣了一下。
“妈,这位是?”小军警惕地问。
“这是我们厂的技术顾问,姜叔叔。”我介绍道。
老姜冲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娟娟上下打量了老姜一番,眼神里那股子瞧不起人的劲儿又冒出来了。
那天老姜没待多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走后,小军立刻就变了脸。
“妈,他谁啊?怎么会来我们家?你们什么关系?”
“同事,能有什么关系。”
“同事?我看没那么简单吧?”娟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阿姨,你可得想清楚了,别被人骗了。现在外面专骗你们这种单身老太太的男人可多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这是我家,不欢迎你!”
“妈!”小军冲我吼道,“你怎么能这么跟娟娟说话!快给她道歉!”
我看着我一手养大的儿子,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我,心彻底凉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小军和娟娟就走了,走的时候,小军连声“妈”都没叫。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觉得天都塌了。我饿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到了晚上,我实在撑不住了,想给自己下碗面条。
可我打开橱柜,才发现家里的盐没了。
我懒得出去买,就那么清水煮了面,捞在碗里。我端着那碗没放盐的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就在这时,院门又响了。
是老姜。
他好像知道我出事了似的,一进门就看见我桌上那碗面和我脸上的泪痕。
他什么也没问,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碗,倒掉了。然后他走进厨房,熟练地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青菜,给我重新下了一碗面。
这次,面里有盐,还有香油的香味。
他把面推到我面前:“趁热吃吧。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我看着他,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没劝我,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陪着我。等我吃完面,他才开口。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把他养大了,就尽到责任了。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守着一堆砖头,把自己后半辈子都捆死了,不值当。”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锈的死锁。
我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老姜,你……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太唐突了。
他却一点也不介意,很坦然地告诉我,他老婆前些年得病走了,他也有个儿子,在部队当兵,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
“所以啊,咱们都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自嘲地笑了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离我好近。
第三章 老槐树下的影子
从那天起,我跟老姜走得更近了。
厂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开玩笑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认。我不再在乎这些,到了我这个年纪,活得舒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下班后,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总会不动声色地把最新鲜的挑出来。我们也会一起在厂区的小路上散步,聊聊过去,也聊聊未来。
他从不主动提我房子的事,也不提我跟小军的矛盾。他只是陪着我,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抚平我心里的褶皱。
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在戈壁滩上修铁路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入了迷。我也会跟他讲建国在世时的一些趣事,讲到动情处,他会安静地听着,递给我一张纸巾。
和他在一起,我很放松。那种感觉,是建国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过的。
我开始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我厨艺一般,但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还一个劲儿地夸我手艺好。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但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有一次,我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建国生前最爱吃。我一边包,一边就想起了建国,眼圈有点红。
老姜看出来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张饺子皮,学着我的样子包了起来。他的手很大,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的,像个丑小鸭。
我被他逗笑了,心里的那点伤感也散了。
我们俩坐在厨房的小桌前,一个擀皮,一个包馅,配合得居然很默契。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和他,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小军还是会时不时地打电话来,催我卖房子的事。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坚决反对,变得有些松动。
我开始认真思考老姜说的话。
守着这栋房子,守着这些回忆,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建国如果还在,他会希望我这样把自己困在过去里吗?
我想,他不会的。他那么爱我,他一定希望我能过得开心。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黄了,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往下掉。我和老姜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落叶铺满一地。
“你看这树,每年都要落一次叶,到了春天,又会长出新的来。”老姜捡起一片落叶,在手里摩挲着,“人也一样,总要告别一些旧的东西,才能迎接新的开始。”
我看着他被岁月刻画过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老姜,”我轻声说,“如果……如果我把房子卖了,搬到新区去住,你会……会来看我吗?”
话说出口,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在……试探他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然后,他笑了。
“傻瓜,”他说,“你要是搬走了,我上哪儿吃你包的饺子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给小军回了电话。
“小军,房子……妈同意卖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小军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妈,谢谢你,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棵老槐树,它在月光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告别的,不仅仅是一栋房子,更是一段沉甸甸的过去。
而未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我知道,会有一个人,陪我一起走下去。
第四章 最后一件孤品
厂里要彻底改革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平静的车间里炸开了锅。
所有老旧的普通车床,都要被淘汰处理掉,换成全新的全自动数控加工中心。一大批像我这样的老车工,面临着要么提前退休,要么转岗培训的命运。
转岗培训,说得好听,可我们这些干了大半辈子手动车床的人,再去学那些复杂的电脑编程,谈何容易?说白了,就是变相地逼我们走人。
车间里人心惶惶,大家都没心思干活了,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吃饭的家伙什都要被收走了。”
“是啊,以后咱们这身手艺,还有什么用?”
我心里也堵得慌。那台C6140车床,陪我的时间比建国还长。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要被人当成废铁卖掉,我比谁都难受。
但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的不舍就停下脚步。
新设备很快就运到了厂里,占据了车间的大半个地方。我们这些老车床,被挤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灰尘,像一群被时代抛弃的老兵。
我选择了提前退休。
手续办得很顺利,厂里巴不得我们这些“包袱”早点走。拿到退休证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我的心情。
我在车间里站了很久,最后一次抚摸我那台冰冷的车床。我把每一个手轮,每一个刻度盘,都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就像在告别一位多年的老友。
老姜陪着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根烟。我不会抽烟,但那天我接了过来,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摇摇头,一片茫然。房子要卖了,工作也没了,我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别怕,”他说,“有我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就在我办完退休手续的第二天,车间主任突然找到了我。
“林师傅,得请你出山,帮个忙了。”主任一脸的焦急。
原来,厂里接了个军工的急单,其中有一个核心零件,结构特别复杂,精度要求极高,而且材料是一种新型的特种合金。厂里新买的那些数控机中,编程试了好几次,都干不出来,废了好几块昂贵的材料。
时间紧迫,客户那边催得厉害。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想到了我。
“林师傅,全厂上下,这活儿只有您能干了。您要是再不出手,咱们厂这块几十年的老招牌,可就砸了!”
我犹豫了。我已经退休了,厂里的事,按理说已经与我无关。
是老姜劝我:“去吧。这不是为了厂里,是为了你自己。去告诉那些新机器,告诉那些看不起老手艺的人,咱们这双手,还没废!”
他的话,点燃了我心里那团即将熄灭的火。
我答应了。
当我重新穿上那身熟悉的蓝色工作服,重新站在那台老旧的车床前时,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怀疑,有好奇,也有期待。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车床的电源。
“嗡——”
熟悉的轰鸣声响起,我的心,瞬间就定了下来。
老姜成了我的临时助手。他帮我分析图纸,计算数据,准备刀具。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搭档了许多年。
那几天,我们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里。
这件活儿的难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材料的特性非常古怪,切削时稍有不慎,就会烧刀或者变形。我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刀尖上,凭着几十年的手感,去感受那细微到微米的变化。
我的眼睛熬红了,手也磨出了血泡。
累到极致的时候,是老姜端来的一杯热茶,是他披在我身上的一件外套,是他那句简单的“歇会儿吧”。
终于,在第三天凌晨,当最后一刀走完,我关掉车床,取下那个零件时,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那个零件,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光泽,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经过检验,所有尺寸都分毫不差。
那些平日里操作着先进数控机床的年轻人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不可思议。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用我的双手证明了,老手艺,永远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
我看着站在人群后面,正冲我微笑的老姜,我也笑了。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车出的最后一个零件了。
但这个结尾,我很满意。
第五章 协议上的新地址
那个军工零件的成功,让我在厂里成了传奇人物。
厂长亲自请我吃饭,给我包了个大红包,还说要返聘我当技术顾问。
我婉拒了。
心气儿顺了,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知道,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舞台,终究要留给那些更年轻,更先进的设备和技术。
我拿着红包,请车间里的老伙计们搓了一顿。大家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说着几十年的交情,说着那些回不去的青春。
散场的时候,老姜扶着我。
“以后,我就是你的拐杖。”他喝得也不少,说话舌头都有些大了。
我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觉得很安心。
拆迁协议,很快就送到了我家里。
我看着那份厚厚的文件,心里很平静。小军又打来了电话,语气里满是期待和紧张。
“妈,签了吗?”
“还没。”
“妈,你可别再变卦了啊!”
“放心吧。”我笑了笑,“妈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变过?”
我没有立刻签字。
我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重新打扫了一遍。把建国的遗物,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箱子里。那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我取下来,擦了又擦。
最后,我做了一桌子菜,把老姜请到了家里。
“陪我喝点吧。”我说。
那天,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过三巡,我看着他,认真地问:“老姜,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图我什么?”
我一个快五十的半老徐娘,没钱没貌,还带着个一心只想着啃老的儿子。他一个有正式工作的技术顾问,条件比我好太多了,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的眼睛。
“我图你身上那股劲儿。”他说,“就像你在车床前一样,专注,认真,不服输。我图你包的饺子,吃着踏实。我图跟你待在一起,心里安生。”
他顿了顿,又说:“林岚,咱们都这个岁数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日子有奔头。你要是信得过我,下半辈子,我给你搭把手,咱俩一块儿走。你要是信不过……”
“我信。”我打断了他。
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第二天,我叫来了小军。
当着他的面,我在那份拆迁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小军激动得哭了。
他拿着协议,翻来覆去地看,然后,他愣住了。
“妈,这……这地址怎么回事?”
在协议的“新住址”那一栏,我没有填小军在省城的地址,而是写了另一个地址。
那是老姜在新区的一套房子。
“小军,”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拆迁款,我会给你一部分,够你还清房贷,在房产证上加上娟娟的名字。剩下的,妈得自己留着养老。”
“这套老房子,是置换的,妈以后就住到新区去。”
小军的脸,瞬间就白了。
“妈,你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住了?你要……你要跟那个姓姜的……”
“他叫姜卫东。”我平静地纠正他,“以后,你要叫他姜叔。”
“我不叫!我不同意!”小军激动地站了起来,“妈,你被他骗了!他就是图我们家的拆迁款!”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小军,你觉得,是妈重要,还是这笔拆迁款重要?”
他被我问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大学。我以为我养大的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儿子,没想到,在你眼里,妈还不如一套房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妈这半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为你爸,为你。现在,妈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
“协议我签了。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六章 新家的第一缕阳光
我最终还是搬家了。
搬家的那天,小军没有来。
来帮忙的,是老姜,还有车间里的几个老伙计。大家说说笑笑,把我那些承载着几十年记忆的家当,一件件搬上了车。
看着空荡荡的老房子,我心里还是有些酸楚。我最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皮。
“再见了。”我在心里说。
老姜的新家,其实也不算新,也是一套老房子,但收拾得很干净。两室一厅,朝南,阳光很好。
他早就把其中一间卧室给我腾了出来,被褥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他对我说。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不淡地过着。
我们没有领证,也没有办什么仪式。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生活在了一起。像两棵被风雨吹倒,又相互依偎着重新站起来的老树。
他每天去厂里上班,我则在家收拾屋子,研究菜谱。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学会了网购,甚至还跟着电视上的教程,学起了养花。
老姜把我从老房子院里移栽过来的那几盆兰花,伺候得很好,居然开花了。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老夫老妻一样,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也会在晚饭后,手牵着手去公园散步。
他喜欢看新闻,我喜欢看电视剧,我们常常会为抢遥控器而“斗智斗勇”,最后,总是他让着我。
我渐渐发现,我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心里的那块冰,也彻底融化了。
小军一直没跟我联系。
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主动找他。有些事,需要他自己想明白。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天,我正在厨房包饺子,老姜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我问。
“小军……出车祸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手里的饺子掉在了地上。
我们赶到省城医院的时候,小军已经做完了手术,腿骨折了,打了石膏,没有生命危险。
娟娟也在,哭得梨花带雨。
看到我,小军把头扭到了一边,不看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老姜就留在了医院照顾小军。娟娟要上班,只是偶尔过来一下。端屎倒尿,擦洗喂饭,全是我和老姜在做。
老姜没有一句怨言,把小军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照顾。他会给小军讲笑话,会削苹果给他吃,会在他疼得睡不着的时候,陪他聊天。
小军的态度,也在一天天软化。
有天晚上,老姜去打水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俩。
“妈,”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娟娟……跟我分手了。”他苦笑了一下,“她说她不想照顾一个瘸子。车祸的赔偿款,她也拿走了一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摸着他的头。
“妈,我以前……真混蛋。”他哽咽着说,“我总觉得,你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老,你也会需要人陪。”
“那天,姜叔跟我说,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你。他说,他会替我爸,好好照顾你。”
“妈,是我错了。我不该拦着你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小军出院后,我和老姜把他接回了新区。
他看着我们那个虽然不大,但温馨整洁的家,看着阳台上盛开的兰花,看着我和老姜之间那种默契的眼神,他终于笑了。
“妈,姜叔,”他很郑重地叫了一声,“以后,我给你们养老。”
那个冬天,特别冷。
但我的心里,却暖得像揣着一个小太阳。
除夕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包了一顿饺子。
窗外是漫天的烟花,屋里是暖融融的灯光。电视里放着春晚,小军和老姜在为一个小品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它不惊天动地,它只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是清晨醒来时,厨房里传来的豆浆机的声音。
是傍晚回家时,门口为你留着的那一盏灯。
是当你遇到难处时,那双紧紧握住你的,布满老茧的手。
新家的窗户,正对着东方。
第二天一早,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老姜,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像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笑了。
我知道,我的下半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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