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他人挺好的。”
我对着电话,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把一块排骨啃得干干净净,骨头扔进旁边的小碟子里。
“什么叫挺好的?”我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挺好’算怎么回事?”
我换了只手拿筷子,夹起一粒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就是……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人也礼貌,说话稳重。”
这是实话。周澄,三十一岁,市人民医院的儿科医生。我,林晚,二十九岁,区档案馆的资料管理员。介绍人是我妈单位退了休的王阿姨,说起周澄的时候,眉飞色舞,用的词都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长得怎么样?”我妈追问。
“长得也挺好的。”我又说。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一声满意的叹息,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就行,那就行。小晚啊,你听妈说,过日子,人品和工作是顶要紧的。医生这个职业,多稳当,多体面。”
我“嗯”了一声。
稳当,体面。这大概是我妈对我未来生活的所有想象。
挂了电话,我看着面前吃了一半的饭菜,忽然就没了胃口。
我和周澄的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装潢得有点用力的西餐厅,灯光是昏黄的,桌上点着蜡烛,背景音乐是那种听不出旋律的钢琴曲。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高一些,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干净,整洁。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医院里那种专门用来安抚病人的调子。
我们聊工作,聊爱好,聊对未来的规划。一切都像是一场标准化的面试,我们各自摊开自己的简历,客气地检阅着对方的条款。
他说他工作忙,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休息的时候就喜欢在家看看书,或者去健身房。
我说我的工作清闲,就是有点枯燥,喜欢看电影,养养花。
他说他计划五年内在市区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方便以后孩子上学。
我说我对学区房没什么概念,觉得住得舒服最重要。
一顿饭下来,客气,周到,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总觉得,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保鲜膜在对话,能看见对方,能听见声音,却感受不到任何真实的温度。
临走的时候,他送我到小区门口,礼貌地说了再见,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回到家,我妈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我说了那句“他人挺好的”。
之后,我们就像是按着程序走一样,每周见一次面。吃饭,看电影,逛公园。
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帮我拉开椅子,会在过马路的时候伸出手臂挡在我身边。所有男朋友该做的事情,他都做得滴水不漏。
我妈很高兴,朋友圈里开始若有若无地晒我周末收到的花。王阿姨也打来电话,说周澄的妈妈对我很满意,觉得我工作稳定,性子文静,是过日子的好姑娘。
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周澄就像是一道标准答案,符合我对一个结婚对象的所有理性要求。和他在一起,我能清晰地看到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轨迹:结婚,生子,他忙着救死扶伤,我守着我的档案和花草,岁月静好,安稳一生。
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已经二十九了,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没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爱情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能抓住的,还是这种实实在在的安稳。
我努力说服自己。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我觉得可以”和“大家都觉得好”的氛围里,平稳地向前推进。
直到第三个月。
那天是周澄的生日,我们吃了饭,他提议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夜风有点凉,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他开着车,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外掠过,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有点晚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Veľ的犹豫,“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都是成年人,交往了三个月,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车子驶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
他转过头看我,目光很平静,没有催促,只是在等我的答案。
最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订的酒店就在附近,房间很大,也很干净。
我先去洗了澡,出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打电话,好像是医院里有什么急事。他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眉头微微皱着。
我坐在床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听着他嘴里蹦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那一刻,他看起来很陌生,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等他打完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气氛有点尴尬。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拿过我手里的毛巾,动作生涩地帮我擦头发。
“医院的事?”我问。
“嗯,一个小病人,情况有点反复。”他叹了口气,“当医生就是这样,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头皮,带着一丝凉意。
后来的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也乏善可陈。没有书里写的那种天雷勾地火,更像是一次严谨的、按部就班的流程操作。
结束之后,我们并排躺着,看着天花板。
我能感觉到他很累,身体里透着一股职业性的疲惫。
他侧过身,手臂轻轻地搭在我的腰上。他的手掌很干燥,很温暖。
“晚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说点别的,比如“我爱你”,或者至少是一些情话。
但他没有。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商量的、平静的语气,提出了这个建议。
就像是在讨论明天天气好不好,要不要一起去爬山一样。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有点失落,又觉得,这才是周澄。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理性,直接,务实。
“好。”我说。
我说完这个字,自己都觉得有点草率。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却睡不着。
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很高。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我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一道很淡很淡的疤痕。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手机震动中醒来的。
周澄已经起来了,正在卫生间里洗漱。
我拿起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科室小王”。
他很快就出来了,头发还带着湿气。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起手机回了过去。
“嗯,我马上过去。你们先按常规处理,稳住家属情绪。”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冷静和权威。
挂了电话,他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对不起,医院有急事,我得马上走。”
“没关系,工作要紧。”我坐起身。
他走过来,俯身亲了亲我的脸颊。
就在他直起身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小腹上。
被子滑下去了一点,那道浅色的疤痕,就这么暴露在清晨的光线里。
那道疤不长,大概五六厘米,因为时间久了,颜色已经和周围的皮肤很接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里……”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道疤痕,“做过手术?”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医生的职业本能,平静,且具有探究性。
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地往上窜,直冲天灵盖。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探寻,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
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蝉鸣聒噪,空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疼得满头大汗。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拿着病历本,走到我床边。他很高,很瘦,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但里面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旁边急得团团转的爸妈,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穿过十四年的时光,和眼前周澄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
“林晚?”周澄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组织能力都在瞬间消失了。
我该怎么说?
告诉他,周医生,我们十四年前就见过了。那天晚上,你还是个实习医生,就是你,拿着我的病历,跟我爸妈说,要马上手术。
不,我不能这么说。
这太戏剧性了,也太……诡异了。
他会怎么想?觉得我处心积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哦,这个啊……”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小时候不懂事,从墙上摔下来,被树枝划的。”
我说谎了。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
或许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那个夜晚的记忆,不仅仅是一场手术那么简单。它还夹杂着疼痛,恐惧,以及一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模糊的碎片。
周澄听了我的解释,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眼里的探究消失了,取而代ude的是一丝了然。
“那你以后要小心点。”他叮嘱了一句,语气很自然,就像是在关心一个普通的病人。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了。
也对。十四年了,他见过那么多的病人,我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我,当年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面黄肌瘦,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他不记得,才是正常的。
“我先走了。”他拿起外套,“早餐在桌上,我刚才叫了酒店的客房服务。你吃完再走。”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昨天我说的……结婚的事,我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腹上那道疤痕。
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原本以为,我和周澄之间,是一张白纸,我们可以从零开始,画上我们想要的未来。
可现在,这张白纸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我无法解释的污点。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门。
我妈来敲门,问我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
我隔着门说:“跟周澄在一起。”
我妈的声音立刻变得喜气洋洋,“那敢情好!你们年轻人,是该多处处。”
我没有再回答。
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个夜晚。
我记得手术室里那盏巨大的无影灯,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记得麻药推进身体里时,那种冰凉的、无力的感觉。
我还记得,在我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走廊里一片混乱。有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吼声,还有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
我爸妈把我护在身后,脸色凝重地看着不远处。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担架被飞快地推了过去,上面盖着白布。
“别看!”我妈捂住了我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太疼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阑尾上,并没有去深究那片混乱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想起来,那似乎不像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周澄的手机响了。
是微信视频。我瞥了一眼,是他妈妈。
他接了起来。
“妈。”
“阿澄啊,吃饭了没?”手机那头,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刚吃完,在送晚晚回家的路上。”他把手机稍微转了一下,让我出现在镜头里。
“阿姨好。”我连忙挤出一个微笑。
“哎,晚晚好。”周澄的妈妈在镜头里笑得很开心,“你们俩在一起就好,我就放心了。阿澄,你可得对晚晚好一点,听见没有?”
“知道了。”周澄的语气里带了点无奈。
又寒暄了几句,才挂了视频。
“我妈就是这样,喜欢操心。”他解释道。
“挺好的,阿姨很关心你。”我说。
车里的气氛又恢复了沉默。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
我和周澄还是每周见面,吃饭,看电影。他对我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
但我总是会走神。
他说话的时候,我会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十四年前那个实习医生的影子。
他给我夹菜的时候,我会看着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拿着手术刀,切开过我的身体。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就坐在我对面,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晚晚,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有一次,我们吃完饭在公园散步,他忽然问我。
“没有啊。”我下意识地否认。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公园里的路灯光线很柔和,照得他的脸部轮廓也柔和了许多。
“你有。”他语气很肯定,“你总是走神。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不是……后悔了?”他问,声音很轻,“后悔答应我结婚的事?”
“没有!”我立刻反驳,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大。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我就是……最近工作有点累。”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我的工作,清闲得能数清楚天花板上有多少条裂缝。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他重新拉起我的手,“我们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他的手很暖,可我却觉得那温度烫得我心里发慌。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就是医院那条长长的、白得晃眼的走廊。
我开始上网,搜索十四年前,我们那个小城市发生过的新闻。
我的工作,让我对查找资料这件事得心应手。我换了好几个关键词:人民医院,医疗事故,急诊室……
但什么都没有。
那个年代,网络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一件事情,如果没有被当地报纸报道,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我变得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沉默。
周澄约我出去,我找借口推了好几次。
他没有再逼问我,只是每天会给我发微信,问我吃饭了没有,提醒我天气变了要加衣服。
他的关心,像一张网,把我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我一边依赖着这种温暖,一边又觉得透不过气。
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跟小周,是不是吵架了?”她把我拉到沙发上,一脸严肃地问我。
“没有。”
“那你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人家小周给你发微信,你半天才回一句。上次我碰到王阿姨,她说小周妈妈都问她了,是不是你这边有什么想法。”
我低着头,抠着沙发垫上的线头。
“小晚,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妈的语气沉了下来,“周澄多好的一个孩子,工作好,人品好,对你也上心。你这个年纪,能碰到这么合适的人,多不容易。你可别犯糊涂。”
合适。
又是这个词。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合适。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我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把所有的阳光都遮蔽了。
周末,我没有打招呼,自己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我们家在邻市的一个小县城,开车要三个多小时。
爸妈看到我回来,又惊又喜。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小周呢?没跟你一起回来?”我妈一边接过我手里的包,一边连珠炮似的问。
“他忙。我就是……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我爸给我倒了杯水,“工作别太累了,有空就多回来。”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小时候做手术的事。
“妈,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岁那年割阑尾?”
“怎么不记得?”我妈立刻来了精神,“你这孩子,那天晚上可把我跟你爸吓坏了。好端端的,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手术。”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医院里是不是挺乱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乱?”我妈想了想,“好像是吧。我记得你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外面走廊上好多人,吵吵嚷嚷的。好像是……有另外一个急诊的病人,没抢救过来。”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什么样的病人?”
“那谁知道。”我妈摆了摆手,“当时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哪有空管别人的事。就听着旁边有人哭,说是什么……喝酒喝多了,送来得太晚了。”
喝酒喝多了……
这个信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里尘封的角落。
我好像想起来了。那个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她好像在喊一个名字。
喊的是什么来着?
我想不起来了。
“你问这个干嘛?”我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了,随便问问。”我掩饰道。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见个老同学,然后一个人去了县城的档案馆。
我是做这个工作的,很清楚该去哪里找我想要的东西。
我要找的,是十四年前,那一周的县报。
档案馆里很安静,只有我翻动旧报纸时,发出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岁月混合的味道。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得眼睛都酸了。
终于,我在社会新闻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条简短的报道。
标题是:《少年饮酒误前程,亲友悲痛悔当初》。
报道的内容很简单。说的是一个高三学生,因为高考压力大,和同学聚会时过量饮酒,引发了急性酒精中毒,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最终抢救无效。
报道的最后,还附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很模糊,是一群人围在医院的走廊里,看样子是死者的家属。
照片的背景里,一扇门半开着。
那扇门上,挂着“手术室”的牌子。
我的目光,牢牢地定格在照片角落里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上。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大褂,身形清瘦,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周澄。
是十四年前,那个年轻的、疲惫的实习医生。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他。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天晚上,在我因为一个小小的阑尾炎而疼得大呼小叫的时候,就在我隔壁的抢救室里,一个年轻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逝去。
原来我感受到的那种混乱和悲伤,不是我的错觉。
原来周澄眼里的那种疲惫,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劳累,还因为,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场无能为力的死亡。
而我,那个被他从手术台上救下来的女孩,十几年后,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相亲对象,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我拿着那张报纸,坐在档案馆冰冷的椅子上,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一直以为,我和周澄之间的问题,是那个被我隐瞒的、关于疤痕的秘密。
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真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那个夜晚。
是生与死的巨大反差。
是我微不足道的病痛,和另一个家庭无法挽回的悲剧。
我怎么能……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和一个见证了这一切的人,去谈婚论嫁,去规划我们安稳静好的未来?
我忽然想起,周澄是儿科医生。
一个每天都在努力挽救幼小生命的医生。
那个夜晚,那个逝去的高三学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行医生涯里,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冲击吗?
是让他从此选择儿科,想要守护更多年轻生命的契机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之前对他的所有了解,都太肤浅了。
我只看到了他“稳当”、“体面”的外壳,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层外壳下面,包裹着怎样的过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妈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怎么才回来?同学留你吃饭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吃饭的时候,我妈又提起了周澄。
“你这次回来,小周知道吗?你俩可别因为距离远了,感情就淡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我妈。
“妈,如果……我说如果,我不跟周澄结婚了,你会怎么样?”
我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好端端的,为什么不结婚?是不是小周欺负你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林晚,我跟你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周澄这样的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你错过了这个,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爸在旁边打圆场:“行了行了,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她有什么想法?她就是被我惯坏了!”我妈的火气上来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林晚,我告诉你,这婚,你必须得结!我跟你爸,丢不起这个人!”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我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妈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
丢不起这个人。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婚姻,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事,还关乎他们的面子。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包,跟我爸妈说,单位有急事,我得回去了。
我妈还在生我的气,没理我。
我爸把我送到车站,塞给我一袋水果。
“你妈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就好。”
我看着我爸鬓角的白发,点了点头。
回到我自己的小出租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周澄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背景里还有孩子隐隐约-约的哭声。
“是我,林晚。你在忙吗?”
“有点。”他顿了一下,“怎么了?从老家回来了?”
他知道我回老家了。
“嗯,刚到。”我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我今天值夜班,明天早上八点下班。我们医院门口的咖啡馆见,可以吗?”
“可以。”
挂了电话,我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我把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好了,明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想再骗他,也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家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医院的大门。
七点五十五分,我看到周澄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他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但脸上的疲惫,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推开咖啡馆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
服务员过来问我们要喝点什么。
他要了一杯美式,什么都不加。
我要了一杯温水。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地问。
他的目光很直接,像手术刀一样,精准,锐利。
我放在桌子下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周澄,”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
他端起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为什么?”他问,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因为,”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的阑尾炎手术,是在我们县人民医院做的。十四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你还是个实习医生。是你拿着我的病历,告诉我爸妈,需要马上手术。”
“那天晚上,医院里很乱。因为在我的隔壁,有一个高三的男生,因为酒精中毒,没有抢救过来。”
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
每说一个字,我都觉得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被搬开了一点。
我说完了。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地流淌。
周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他轻轻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释然,有疲惫,还有一丝……自嘲。
“我想起来了。”他说。
“那个小姑娘,是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记得。
他竟然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那天晚上,是我当医生以来,最混乱,也是最无力的一个晚上。”
“那个男生,送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行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能把他拉回来。”
“他的妈妈,就跪在抢救室门口,求我们救救她的儿子。那个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主任让我去处理另一个急诊。就是你。阑尾炎,一个很小的手术,常规,安全。”
“我拿着你的病历,看着你爸妈焦急的脸,又看看病床上疼得缩成一团的你。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我。
“这个,我一定要救回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我不是他职业生涯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在那个混乱而绝望的夜晚,我这个小小的阑尾炎病人,竟然是他作为一个医生,唯一能抓住的、确定的希望。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我哽咽着问。
他摇了摇头。
“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认出来。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你变化太大了。”
“是那天早上,在酒店,我看到你肚子上那道疤痕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的。”
“那道疤的位置,形状,和我记忆里的手术切口,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怎么问?”他苦笑了一下,“问你,‘嘿,你是不是我十四年前那个阑尾炎病人?’这听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而且,我看到你在回避。你撒谎说,那是摔伤的。我就知道,那个晚上,对你来说,可能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我以为,你不想提,那我就不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
“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你心里的一个结。”
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
我以为我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坦白。
却没想到,我所有的内心挣扎,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尊重我的回避。
“对不起。”我轻声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他把桌上的纸巾盒推到我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这个人,不太会表达感情。我以为,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把现实的条件摆出来,彼此都觉得合适,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我忽略了,婚姻的基础,不应该是‘合适’,而应该是坦诚。”
“林晚,”他看着我,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认识的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用一个医生的理性,去分析我们的关系,去规划我们的未来。但那天早上,当我想起你是谁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缘分,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工作稳定,性子文静,适合结婚。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那个会在深夜里,因为一个陈年的伤疤而辗转反侧的你。是那个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死亡,而感到不安的你。”
“是这个,真实的,有点敏感,有点固执的你。”
他朝我伸出手,覆盖在我因为紧握而冰凉的手背上。
“所以,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让我们,忘掉那些‘合适’的条条框框,重新开始。就像两个普通人一样,去了解彼此的过去,去接纳彼此的不完美。”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
落在他的手上,也落在我的手上。
暖暖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
我点了点头。
这一次,不是因为“合适”,也不是因为“应该”。
只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我愿意试着去靠近,去了解,去交付我的真心。
我们没有立刻就去谈婚论嫁。
就像周澄说的,我们重新开始了。
我们开始聊一些,以前从来不会聊的话题。
他跟我讲他大学时候的趣事,讲他第一次上手术台时的紧张。
他讲那个因为酒精中毒去世的男孩。他说,那件事对他影响很大,让他深刻地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决定,以后要当一名儿科医生。因为孩子的世界,更纯粹,也更值得被守护。
我也跟他讲我的过去。
讲我为什么选择档案管理这个看起来很枯味的工作。因为我喜欢在那些泛黄的纸张里,寻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讲我那个夏天的恐惧。我告诉他,那天晚上,我不仅仅是害怕手术,更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存在。
那种感觉,让我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对医院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我们的对话,不再是客气的问答,而是真正的分享。
我发现,周澄并不是一个无趣的人。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那副冷静理性的外表之下。
他会因为一个病愈出院的孩子送给他的一幅画,而高兴一整天。
他会在看到流浪猫的时候,停下来,从车里拿出常备的猫粮。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一个没能挽回的病人,而坐在阳台上,沉默地抽完一整包烟。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完美的、适合结婚的“周医生”。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优点也有缺点,会疲惫,会脆弱的,普通男人,周澄。
我也在改变。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去面对的、过去的见证者。
我开始学着,去关心他的工作,去理解他的压力。
他下夜班的时候,我会提前熬好粥等他回来。
他因为一个复杂病例而烦恼的时候,我虽然帮不上忙,但会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有一次,他妈妈生病住院,需要做个小手术。
我请了假,在医院里陪了她两天。
周澄很忙,只能在手术前后匆匆地来看一眼。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陪着他妈妈,跟她聊天,帮她打饭。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晚晚,阿澄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气。”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不是谁的福气。
是我们,给了彼此一个,看见真实对方的机会。
半年后,天气很好的一个周末。
周澄带我去爬山。
在山顶,看着远处城市的轮廓,他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很简单的戒指。
“林晚,”他单膝跪地,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也不会说什么动听的情话。”
“但是,我想跟你组建一个家庭。一个可以让我们在疲惫的时候,卸下所有防备,安心休息的家。”
“在这个家里,我们可以聊任何事情,可以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们可以吵架,可以有分歧。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对彼此撒谎,永远不会对彼此有关上心门。”
“你,愿意嫁给我吗?”
山顶的风,吹起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我再熟悉不过的、真诚而温暖的光。
我伸出手。
“我愿意。”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一些最好的朋友。
婚礼上,我妈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小晚,是妈以前想错了。幸好……幸好你们俩,没被我这个老太婆给搅和了。”
我抱着她,“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不安,那些纠结,那些自我怀疑,都过去了。
我和周澄,绕了一个十四年的圈,最终还是走到了彼此的面前。
不是因为命运的安排,而是因为,我们都选择了勇敢地面对过去,坦诚地面对彼此。
婚后的生活,平淡,真实,也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会因为今天晚饭谁洗碗而斗嘴。
他会嫌我养的花占了阳台太多的地方。
我也会抱怨他总是把白大褂随手扔在沙发上。
但我们,再也没有对彼此有过任何隐瞒。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从医院回来,带着一身的疲惫。
我会给他倒一杯温水。
他会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个孩子一样。
“今天,又有一个小病人走了。”他声音闷闷的。
我就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停靠的港湾。
我的小腹上,那道疤痕还在。
但它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被隐藏的秘密,或者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它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它提醒着我,我曾经经历过一场病痛。
也提醒着我,在那场病痛中,我遇到了一个,将会陪我走过一生的人。
它是一切的开始。
是那个看似稳定的假象被打破的起点,也是我们走向真正的情感平衡的,最初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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