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地从抽屉里翻出速效救心丸的时候,我们结婚八年的婚姻,第一次亮起了红灯。
他把药抖进嘴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捏着刚从缝纫机上取下的半成品旗袍,指尖冰凉。
三天,仅仅三天。
我没有跟他吵,没有跟他闹,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奶奶是你接回来的,你照顾。我的店里忙,走不开。”
然后,我就看着他,一个一米八的汉子,一个在工地上指挥几十号人都不带眨眼的男人,是怎么被一个八十多岁、腿脚不便、记忆混乱的老太太,给逼到吞下救心丸的。
很多人可能会说我冷血,说我不孝。
可他们不知道,那扇紧闭的房门背后,压着的是我多少年的委屈和不甘。
这口气,我憋了八年。
我不是要跟他置气,我只是想让他亲身体会一下,那种被理所当然地当成保姆,那种付出不被看见,那种连喘口气都奢侈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件事,无关孝顺,关乎尊重。
第一章 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我正在店里赶活。
一位老主顾定了件真丝旗袍,要得急,我正埋头在锁最后的盘扣。阳光从临街的玻璃门照进来,给一排排五颜六色的线卷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喜欢这种感觉,一针一线,把一块平平无奇的布,变成一件有风骨的衣裳。这是我的手艺,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头都没抬,顺手按了免提。
“岚岚,忙着呢?”是陈东。
“嗯,赶活呢。有事?”我的手指在丝滑的布料上翻飞,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是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不容置喙的轻松口气:“我等会儿把奶奶接家里去住几天。”
我的手猛地一抖,针尖扎进了指肚,一滴血珠迅速渗了出来。
我把手指含进嘴里,一股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我把奶奶接咱家住几天。老家那边叔叔不是出差了吗,婶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寻思着接到咱们这儿,你白天在家,正好能照应一下。”陈东的语气,就像在说“我晚上想吃面条”一样平常。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你跟我商量了吗?”
“这有啥好商量的?我奶奶,不就是你奶奶?再说了,就住几天,等叔叔回来就送回去。”他的声音里开始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好像我的问题很多余。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我的小店开在一条老街上,邻里街坊都熟。隔壁王姐的包子铺热气腾腾,对面李师傅的修鞋摊叮叮当当,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可陈东一个电话,就把我从这踏实的生活里,拽进了一团冰冷的迷雾。
“陈东,我店里很忙,年底了,单子都堆成山了。我走不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哎呀,你那小店能有多忙?一天少做两件衣服天又塌不下来。我奶奶都八十多了,接到家里,你给做口热饭,陪着说说话,能费多大功夫?”
能费多大功夫?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几天:我得关了店门,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一个生活习惯、脾气秉性都跟我格格不入的老人。她睡眠浅,夜里一点动静就醒,醒了就要人陪着说话。她不爱吃米饭,顿顿要喝粥,还得是熬得烂烂糊糊的小米粥,配上几样切得细碎的小菜。她耳朵背,跟她说话得靠吼。她还有点健忘,说过的话转头就问,做过的事扭脸就不认。
最重要的是,她从没拿正眼瞧过我。
当年我和陈东结婚,她就一百个不同意,嫌我是外地人,嫌我家境普通,还嫌我“抛头露面”开个小裁缝铺,不够体面。
婚后这么多年,我自问该尽的孝道一点没少。逢年过节,礼物、红包,我都是挑最好的。回老家,我抢着下厨,把一大家子人伺候得妥妥帖帖。
可换来了什么呢?
她当着亲戚的面,说我做的菜“一股子外地味儿”。
我给她买的羊绒衫,她转手就给了小婶家的女儿,说“她皮肤嫩,穿着好看”。
陈东升职,她跟人炫耀“我孙子有出息”,绝口不提那段时间是我在背后默默支持,熬夜给他整理资料,生病了给他端茶送水。
我做的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成了理所应当。因为我是陈东的媳妇,我就该做这些。
“陈东,”我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再说一遍,我店里忙,走不开。奶奶是你亲奶奶,你想尽孝心,我支持。但你不能把你的责任,想当然地推到我身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他冷笑了一声:“林岚,你什么意思?我妈走得早,奶奶把我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她需要人照顾了,你当孙媳妇的,就这个态度?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石头?
我的心也曾是热的,是被一次次的冷遇,一点点捂凉的。
“我什么态度?我的态度就是,谁接回来的,谁负责。你要是觉得你能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好她,你就接。我绝无二话。”
“你……你不可理喻!”陈东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直接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陈东就带着奶奶回来了。
他没有开车,是打车回来的。一米八的个子,搀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身后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样子有些狼狈。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去,只是站在店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第二章 我的底线
奶奶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深蓝色棉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她眼神有些浑浊,看到我,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被陈东半拖半拽地往前走。
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药味还是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飘了过来。
陈东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他把奶奶安顿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岚,你非要这样吗?”
“哪样?”我平静地反问。
“当着奶奶的面,给我甩脸子,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他眼睛里冒着火。
我笑了,笑得有些凉:“陈东,到底是谁在让谁难堪?你把奶奶接回来之前,但凡你打个电话,用商量的语气问我一句‘行不行’,我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我说了,这是我奶奶!”他加重了语气。
“对,她是你奶奶,不是我的。法律上,我没有赡养她的义务。情分上,这么多年我做得够不够,你心里有数。”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在他心上。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奶奶坐在凳子上,好像没听见我们争吵,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她从兜里掏出一个被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干裂的桃酥。
她捏起一小块,颤巍巍地递到陈东嘴边:“东子,饿不饿?吃点。”
陈东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控诉:“林岚,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说完,他不再理我,弯下腰,柔声对奶奶说:“奶奶,咱不吃这个,我带您上楼,给您做热乎的。”
他搀着奶奶,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我们家就在店面的楼上,一个老式的二层小楼。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冷血吗?
或许吧。
但我知道,如果今天我妥协了,那么以后,就会有无数个“理所当然”在等着我。陈东会觉得,拿捏我,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他的家人也会觉得,我林岚,就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免费保姆。
我的手艺,我的小店,我这一点点挣来的尊严,都会被这无休止的“理所当然”给吞噬掉。
我不能退。
这是我的底线。
那天晚上,我没有上楼。我把店里的小沙发床拉开,打算就在店里将就一晚。
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着陈东不耐烦的解释和奶奶含糊不清的嘟囔。
“奶奶,这个是遥控器,按这个红色的就开了。”
“啥?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遥控器!”
“哦……药放在哪里?我头有点晕。”
“不是药!是看电视的!”
……
我躺在小床上,听着楼上的动静,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开始干活。
陈东下楼的时候,脸色比我还难看。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你昨晚就睡这儿?”
“嗯。”我没抬头,继续踩着缝纫机。
“林岚,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这个家弄得鸡飞狗跳你才满意?”他走到我面前,一拳砸在旁边的裁衣板上。
我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陈东,想把家弄得鸡飞狗跳的人不是我,是你。我昨天说得很清楚,你接回来的人,你负责。你要上班,那是你的问题,你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把问题扔给我。”
“我怎么解决?我请假吗?我这个项目正在关键时候,我请一天假,公司损失多少你知道吗?”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那是你的事。”我一字一句地说,“就像我的店,年底订单多,我关一天门,损失多少,你知道吗?我的损失就不是损失,你的损失就是天大的事?”
陈东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工作是天,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我的小裁缝铺,不过是“小打小闹”,是“打发时间”,是可以随时为家庭牺牲掉的。
“行,林岚,你行!”他指着我,气得手都发抖,“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放心,我不用你,我自己能行!”
说完,他转身“蹬蹬蹬”地跑上楼。
很快,楼上又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一地鸡毛
陈东说到做到。
他真的给公司请了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我没说什么,依旧在我的小店里忙碌着。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像是我心里唯一的节拍器,让我在一片混乱中,勉强保持着镇定。
隔着一层楼板,我能清晰地听到楼上的动静。
早上七点,是陈东做早饭的时间。他平时连厨房都不进,撑死会用微波炉热个牛奶。今天,我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抽油烟机“嗡嗡”的轰鸣声,还有他压抑着火气的叫喊声。
“奶奶!别放酱油了!这粥是甜的!”
“啊?你说啥?风太大,听不清!”
“我说……别……放……酱……油!”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楼上传来一声盘子摔碎的脆响。
我手里的针线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上楼。
中午,我给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刚吃了两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从楼上飘下来。
我皱了皱眉,放下筷子跑上楼。
一开门,浓烟滚滚,呛得我直咳嗽。厨房里,陈东正手忙脚乱地关掉燃气灶,锅里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
奶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无辜地看着电视,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怎么回事?”我一边开窗通风,一边问。
“还能怎么回事!”陈东一脸黑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奶奶说想吃红烧肉,我寻思着给她做。结果刚把肉下锅,公司就来了个电话,说了两分钟,回来就成这样了!”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你中午就给奶奶吃这个?”我指了指桌上的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
陈东的脸红了:“早上那锅粥熬糊了,这是我刚重新熬的。我……我不会做别的。”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打了蛋花,又切了点青菜末,三两下就做好了一碗青菜鸡蛋羹。
我把蛋羹端到奶奶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奶奶,吃点这个吧,有营养。”
奶奶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陈东,迟疑地张开了嘴。
陈东站在一旁,看着我熟练地喂奶奶吃饭,眼神复杂,一句话也没说。
下午,我回到店里继续干活。
楼上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奶奶睡午觉了。
可好景不长,刚到三点,楼上又传来了奶奶的哭喊声。
“我的钱!我的钱不见了!肯定是被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跑上楼。
只见奶奶正坐在地上,把她带来的那个旧布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衣服、手帕、老照片……撒了一地。
她一边哭,一边在衣服堆里翻找着什么。
“奶奶,怎么了?”陈东急得满头大汗。
“我的钱!我包里有五百块钱!是我攒了好久的!不见了!肯定是那个女人偷的!”奶奶指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怨恨。
“哪个女人?”陈东下意识地问。
“就是她!”奶奶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我的鼻尖。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站着没动,看着陈东,等着他给我一个说法。
陈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尴尬地拉了拉奶奶的胳膊:“奶奶,您胡说什么呢?岚岚怎么会偷您的钱?您再好好找找,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我没胡说!就是她!早上她给我端饭的时候,眼睛就老往我包上瞟!不是她还有谁?”老太太认定了是我,哭得更大声了。
“奶奶!”陈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您别无理取闹了行不行!岚岚不是那样的人!”
“我无理取闹?你个不孝的孙子!你娶了媳妇忘了奶!你帮着外人来欺负我!”奶奶开始捶胸顿足,撒起泼来。
左邻右舍听见动静,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就是陈东口中“做口热饭,陪着说说话”的清闲日子。
这就是他认为我“少做两件衣服天也塌不下来”的孝顺。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到我的店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所有的嘈杂和指责都关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楼上陈东徒劳的解释和奶奶不依不饶的哭闹,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我是觉得悲哀。
为陈东的天真,也为我自己这八年的婚姻。
第四章 无声的硝烟
第二天,战况升级。
经过昨天“丢钱”的风波,陈东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他一早下楼,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胡子拉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他没再跟我争吵,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熟练地……烧开了一壶水,然后给奶奶泡了一碗麦片。
看来,经过昨天的实践,他已经放弃了挑战更高难度的厨艺。
我依旧在店里忙活。
邻居王姐来买包子的时候,探头探脑地问我:“岚岚,昨天你家咋回事啊?吵得那么凶。”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王姐,家里老人来了,有点不习惯。”
“哦哦,老人嘛,是得多担待点。”王姐一脸“我懂”的表情,拎着包子走了。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担待。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女人就应该“担待”?
上午,陈东接了几个工作电话,语气越来越急躁。我能听到他在楼上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张工,我说了,那个图纸有问题,你必须让设计院改!”
“什么?甲方今天就要?我不是说了我在家有急事吗!”
“不行,我走不开!你们先顶一下!”
挂了电话,就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没过多久,奶奶又开始“作妖”了。
她非要出去逛逛。
陈东劝她:“奶奶,外面冷,您腿脚又不好,咱就在家待着,看电视。”
“我不!我就要出去!你们把我关在家里,是不是想饿死我!”老太太的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玻璃。
陈东没辙,只好给她穿上厚厚的衣服,搀着她下了楼。
我从店里的窗户看着他们。
陈东小心翼翼地扶着奶奶,一步一步挪动着。奶奶的腿脚确实不利索,走几步就要歇一下。老街的路面不平,陈东生怕她摔了,腰一直弓着,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
一个上午,他们就在门口那条不到一百米长的街上来回走了三趟。
陈东的耐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磨殆尽。
中午,他几乎是把奶奶“架”回来的。
“我不回去!我还没逛够!”奶奶赖在门口不肯走。
“奶奶,我求您了,咱回去吃饭行不行?我腿都快断了!”陈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默默地关了店门,上楼,从冰箱里拿出剩饭剩菜,热了热,端到他们面前。
陈东看都没看我一眼,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像是饿死鬼投胎。
奶奶则挑剔地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嫌弃地说:“这菜都凉了,怎么吃?”
陈东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有的吃就不错了!您还想怎么样?”
奶奶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撇着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叹了口气,把她的那盘菜端进厨房,用微波炉重新热了一遍,再端出来。
整个下午,楼上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但那种紧绷的气氛,比任何声音都让人窒息。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陈东在客厅里焦头烂额地打着电话,处理着工作上的烂摊子。
奶奶则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躲在我的小店里,踩着我的缝纫机。
那“哒哒哒”的声音,是我唯一的慰藉,它告诉我,我还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还没有被这无边无际的琐碎彻底淹没。
傍晚,陈东的一个同事急匆匆地找上门来,送来一沓厚厚的图纸,说是有个地方必须他亲自签字确认。
陈东把人送到门口,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整个屋子很快就烟雾缭绕。
“咳咳……咳……”奶奶被呛得咳嗽起来,不满地嘟囔,“抽抽抽,抽死你算了!”
陈东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我知道,他快到极限了。
第五章 救心丸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楼上的一声尖叫惊醒了。
是陈东的声音。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崩溃,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从沙发床上爬起来,穿着拖鞋就往楼上跑。
一推开门,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
奶奶带来的那些旧报纸、塑料袋被撕得粉碎,像雪花一样铺满了整个地板。
更可怕的是卫生间门口,一滩黄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秽物,糊在了地砖上。
奶奶赤着脚,站在客厅中央,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
陈东则瘫坐在卫生间门口,双手抱着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怎么了?”我走过去,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陈东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我不知道……我早上起来,就看到……就这样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秽物,又指了指奶奶。
“我问她,她就说不是她弄的。我……我就是说了她两句,问她为什么不去厕所,她……她就把东西全撕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大概明白了。
奶奶可能不是故意的。她年纪大了,或许还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晚上起夜,脑子一糊涂,就……
而陈东,在连续两天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下,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先起来。”我走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他却一把甩开我的手,猛地站起来,冲到奶奶面前,大声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才甘心!”
奶奶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捶打陈东。
陈东没有躲,任由那软绵绵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只是瞪着血红的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一手捂住了胸口。
“陈东!”我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扶住他。
他的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靠在我身上,连站都站不稳了。
“药……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立刻反应过来,他有心悸的老毛病,医生给他开过速效救心丸,让他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我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果然,那个棕色的小药瓶就躺在里面。
这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我把药喂给他,看着他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奶奶的哭声也停了,她呆呆地看着我们,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陈东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我蹲在他身边,一时间,心里所有的怨气、怒气,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疲惫。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看着我曾经深爱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过了好久,陈东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岚岚,”他哑着嗓子开口,“我错了。”
第六章 掀开的旧疤
“我错了。”
这三个字,从陈东嘴里说出来,比速效救心丸还管用。
我蹲在他身边,紧绷了三天的神经,在那一刻,彻底松懈了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伸出手,想要帮我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只好颓然地放下。
“我以为……我以为就是做做饭,说说话……我以为很简单。”他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疲惫,“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己回到了沙发上坐着,抱着一个抱枕,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屋子里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难闻的气味,可我的心,却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那天下午,我们叫了家政,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然后,我关了店门,陈东也跟公司续了假。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平静地坐在客厅里。
陈东给奶奶削了个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她吃。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终于开口,说出了憋在心里八年的话。
“陈东,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们没钱买房,就住在老家你那个小院里。你天天在外面跑业务,家里就我和奶奶两个人。”
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她熬粥,做她爱吃的面点。我知道她不习惯外地的口味,就跟着电视学,变着花样地做给她吃。”
“走得早,我心疼你,也心疼奶奶。我想着,我只要对她好,加倍地好,她总有一天会接纳我,把我当成一家人。”
“可是,没有。”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做的饭,她当着我的面就倒给邻居家的狗,说‘吃不惯’。我给她买的衣服,她一次都没穿过,说‘颜色太艳,不正经’。我每天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跟邻居说,‘外地来的,就是有股狐媚劲儿,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这些话,我从来没跟陈东说过。
那时候,他工作压力大,每天回来都累得不想说话。我觉得,家里的事,能不让他烦心,就别让他烦心。
我以为,我的忍耐和付出,总能换来真心。
“最让我寒心的一次,”我顿了顿,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是那年冬天,我怀孕了,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那天你出差了,我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天没起来。我拜托她,帮我倒杯热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陈东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说,‘我们陈家的女人,没那么娇贵。怀个孩子就躺在床上不动,是想偷懒吗?渴了自己倒去!’”
“那天,我就是拖着发烧的身体,自己爬起来,烧了壶水。水刚喝下去,就全吐了。我趴在床边,吐得昏天暗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在那个冬天了。”
我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些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用坚硬外壳筑起的堤坝。
陈东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笨拙地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抱着我的手臂却很用力。
“对不起……岚岚……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哽咽,“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跟你说有什么用呢?让你去跟奶奶吵一架吗?她是把你拉扯大的奶奶,是你最亲的人。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就是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捂着,总有一天能把这块石头捂热。可是我错了,八年了,这块石头,还是冰的。”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陈东,我不是不让你尽孝,我也不是容不下奶奶。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被当成一个理所当然的附属品,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尊严的保姆。”
“这三天,我没上楼,我不是在赌气。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嘴里那句轻飘飘的‘能费多大功夫’,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也有我的事业,我的小店,虽然挣不了大钱,但那是我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是我的心血,是我的价值。我不想为了谁,轻易地就放弃它。”
陈东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明白了……岚岚,我全都明白了。”他沙哑地说,“是我混蛋,是我太想当然了。我总觉得,我是男人,我负责在外面打拼,家里的一切,就该你来承担。我从来……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想过。”
那一刻,我们都哭了。
像两个在婚姻里迷了路的孩子,终于在遍体鳞伤之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第七章 责任不是一个人的
那次谈话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东不再把照顾奶奶当成一件“甩给我”的任务,而是开始真正地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责任。
当然,他一个人还是搞不定。
他的耐心和精力,在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三天后,已经消耗殆尽。
我们坐下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商量对策。
“送回叔叔家,肯定不行。”陈东首先否定了这个选项,“婶婶一个人要上班,要管孩子,根本顾不过来。这次就是因为她实在撑不住了,才给我打电话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把一个需要时刻看护的老人,扔给另一个自顾不暇的家庭,那不是解决问题,是转移矛盾。
“那……送养老院?”陈东试探着问,眼神里有些不安。
在传统的观念里,送老人去养老院,几乎等同于“不孝”。
“我们可以先去看看。”我说,“现在的养老院,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有些社区办的日托中心,条件很好,白天送过去,有专业的护工照顾,有同龄的老人一起说说话,做做活动,晚上再接回来。”
我的提议,让陈东眼前一亮。
“这个好!这样我白天就能去上班,晚上我们一起照顾。周末我再多陪陪她。”
说干就干。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在网上查资料,打电话咨询。
我们筛选了几家离家近、口碑好的养老服务中心。陈东请了半天假,我们一起去实地考察。
其中一家社区养老服务站,让我们很动心。
那里不大,但很干净。阳光从明亮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几位正在做手工的老人身上。有护工在旁边耐心地指导,还有的在陪老人下棋、聊天。
空气里没有难闻的气味,只有淡淡的饭菜香和阳光的味道。
负责人是一位很和善的中年女士,她详细地给我们介绍了服务内容:日间照料、康复理疗、营养配餐,甚至还有心理疏导。
“很多老人,尤其是有些认知障碍的,在家里,子女因为工作忙,没法时刻陪伴,老人会觉得孤独、被抛弃,情绪就容易出问题。”负责人说,“在这里,有同伴,有规律的活动,他们的精神状态会好很多。”
陈东听得很认真,不停地提问。
从养老中心出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岚岚,我觉得这里不错。”他说,“比让奶奶一个人待在家里,或者跟着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孙子,要好得多。”
我看着他,笑了笑:“决定了?”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费用是贵了点,但这个钱,必须花。我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也不能再让我自己……吃救心丸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里带着一丝自嘲。
我们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先回家,跟叔叔婶婶通了电话,把我们的想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婶婶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哥,嫂子,要是真能这样,那可太好了!我……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妈现在越来越糊涂,我上一秒跟她说的话,她下一秒就忘了,还总以为我要害她……”
原来,我在陈东家经历的一切,婶婶也同样在经历着,甚至更久。
那一刻我才明白,照顾一个失能老人,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消耗战。
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也不是一个小家庭的责任。
它需要整个家族,甚至整个社会,共同来面对和承担。
最终,我们和叔叔家商量好,奶奶的日托费用,我们两家一人一半。
周末,由陈东和叔叔轮流,把奶奶接回家里住,让她享受天伦之乐。
当陈东把这个决定告诉奶奶时,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或许,在她混乱的记忆里,也厌倦了那种给子女添麻烦的感觉。又或许,她也渴望,能有个人,好好地跟她说说话。
第八章 冬日暖阳
奶奶去日托中心的第一天,陈东紧张得像个送孩子第一天上幼儿园的父亲。
他千叮咛万嘱咐,把奶奶的各种习惯、喜好,写了满满一张纸,交给了护工。
奶奶倒是很平静,被护工搀扶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
送完奶奶,陈东回到家,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一头扎进沙发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解放了。”
我正在熨烫一件刚做好的旗袍,闻言,笑着说:“怎么,伺候不动了?”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我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岚岚,谢谢你。”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谢我什么?谢我让你吃了三天苦头?”我打趣道。
“不,”他摇了摇头,“谢谢你……没放弃我,没放弃这个家。”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转过身,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ठ上的胡茬,伸手抚上他的脸。
“陈东,我们是夫妻。夫妻,不就是这样吗?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有坎,就一起迈过去。”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陈东恢复了上班,我的一堆订单也终于可以开始赶工了。
傍晚,我们一起去接奶奶。
隔着玻璃,我看到她正坐在一群老太太中间,手里拿着一根彩色的毛线,虽然动作笨拙,但表情很专注。
护工笑着告诉我们,奶奶一下午都很安静,还跟着大家一起唱了革命歌曲。
回家的路上,奶奶的话似乎也多了一点。她指着窗外,含糊不清地说着“那个……那个楼……以前……”
虽然颠三倒四,但陈东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附和着。
晚饭,我做了奶奶爱喝的小米粥,还炒了两个她能嚼得动的软和菜。
她吃了很多,吃完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靠着陈东的肩膀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她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慈祥的老人。
我走过去,拿了条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她动了一下,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凑近了听,好像是……我的名字。
“岚岚……”
我的心,猛地一颤。
周末,我陪着陈东,带奶奶去公园散步。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奶奶坐在轮椅上,我推着,陈东在旁边走着。我们聊着天,聊我的小店,聊他的工作,聊孩子在学校的趣事。
奶奶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偶尔,会指着路边的什么东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走到一棵腊梅树下,她突然指着那金黄色的花,眼睛亮了亮。
“香……”她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我停下轮椅,摘下一小枝,递到她鼻尖。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像孩子一样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里那些曾经坚硬如冰的芥蒂,都在这冬日的暖阳下,悄悄地融化了。
我原谅不了过去那些伤害,但我可以选择,与现在的她和解。
她是一个病人,是一个在时间的洪流里,渐渐迷失了自我的老人。
而我,是她的家人。
晚上,送走奶奶后,陈东在厨房里洗碗。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陈东。”我轻声叫他。
“嗯?”他回过头,手上还沾着泡沫。
“下周,我给奶奶做件新棉袄吧。我看她身上那件,都旧了。”
陈东愣住了,随即,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好。”他说。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在他的笑容上,温暖得,就像那个下午,奶奶闻到腊梅花香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它必须是一个讲尊重的地方。
爱,不是无条件地忍耐,而是找到一个让彼此都舒服的方式,去承担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很庆幸,我们花了八年,走了那么多弯路,终于找到了属于我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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