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钱塘江呜呜咽咽的潮声还没停歇,六和寺的金漆山门就被沉重急促的撞门声擂得山响,混着官差凶狠的呼喝和刀鞘撞击甲片的铿锵声浪,彻底撕碎了这方虚假宁静的黎明。血腥气还未散去,混杂着香灰泥土的味道,在清冷的晨风里凝滞不散,浓郁得化不开。
武松背靠着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樟树干,粗粝的树皮磨砺着他精赤脊背上尚未干涸的血痂。他仅存的右臂无力地垂落,那根染透了九个恶僧性命的熟铜棍,一头沉沉地陷在湿冷的泥地里。断臂的创口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出一阵尖锐的剧痛,牵扯得半边身子都麻木僵硬。体内的旧伤新创仿佛在这一刻一同苏醒,在筋骨深处疯狂啃噬。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紧绷的腮线滑落,砸在脚下的落叶上,无声无息。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疲倦,像冰冷的潮水,正一点点淹没他的四肢百骸。
忽然,前方浓密的灌木丛一阵剧烈的晃动,枯枝败叶簌簌落下!
武松瞳孔骤然收缩!残存的煞气瞬间爆发,如同垂死凶兽的最后警戒!他左肩猛地一沉,全身力量瞬间灌注于独臂,沉重的熟铜棍带着一股腥风嗡鸣着就要扬起!
“是我!”
一声炸雷般的低吼抢先一步劈开死寂!声浪里特有的粗豪和急切,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烫在武松紧绷的神经上!他扬棍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
灌木丛哗啦分开,一个庞大得如同移动铁塔的身影撞了出来,带起的劲风刮得树叶乱飞。不是官差,不是追兵。
是鲁智深!
花和尚此刻哪还有半分宝相庄严的样子?一身灰色僧衣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草屑,急促奔跑带出的汗水将尘土冲刷出一道道污痕。他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张熟悉的、虬髯戟张的阔脸上,平日里醉醺醺的豪迈被罕见的焦灼取代,浓眉紧锁,豹眼圆睁,死死钉在武松身上,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他精赤上身布满的新旧血痕,最终落在那条空荡荡的左臂残根和那张因疲惫失血而灰败不堪的脸上。
鲁智深的目光只在武松脸上停滞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惜、了然、还有火山喷发前般的暴怒——几乎凝成实质!随即,他猛地扭头,侧耳倾听。远处,山门方向官差的撞击声和呼喝声愈发清晰迫近!
“走!”
鲁智深再不多言,甚至没有一句疑问,没有半分犹豫!一声短促如铁石交击的命令炸响!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攥住了武松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近乎粗暴地将他从树干上拖离!武松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被这股巨力一扯,脚下踉跄,险些栽倒。
“跟上洒家!”鲁智深低吼,声音因急切而嘶哑,他另一只手抄起斜倚在树干上的水磨镔铁禅杖,那沉重的凶器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与庞大身形不符的迅捷,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拉着步履蹒跚的武松,一头扎进更深、更密的野林子深处!身后,只留下被践踏倒伏的草丛和树梢惊飞的几只昏鸦,凄厉的叫声在晨光熹微的密林中回荡。
鲁智深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箍,牢牢钳住武松的手腕,滚烫,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拉力,拖拽着他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亡命奔逃。武松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塞满了烧红的木炭,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撕裂般的疼痛。断臂处的幻痛与真实伤口叠加,如同两把钝锯在反复切割神经。脚下的碎石泥土在亡命狂奔中不断塌陷滚落。身后,官差隐隐绰绰的呼喝声和猎犬低沉的吠叫,如同跗骨之蛆,穿透茂密的树丛,死死咬在身后,越来越近!
“分开走!洒家引开这些撮鸟!”鲁智深猛地刹住脚步,将武松往侧面一道更为狭窄、荆棘遍布的山坳狠命一推!力道之大,几乎将虚脱的武松摔倒在地!
不等武松应答,鲁智深猛地转身!他那庞大的身躯瞬间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威慑!手中那杆沉重的水磨镔铁禅杖被高高抡起,发出沉闷的破风声!杖头精钢的月牙铲刃在渐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狗衙役!认得你花和尚爷爷的禅杖吗?!”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无边的愤怒与狂傲,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声浪滚滚,震得整片山林嗡嗡作响!树枝上的宿鸟惊叫着冲天而起!
这一吼,惊天动地!瞬间将身后追兵的目标牢牢锁定在他一人身上!
鲁智深吼声未落,魁梧的身躯已化作一道灰色狂飙,不再刻意隐藏踪迹,反而故意撞断树枝,踏得脚下枯枝败叶噼啪作响,声势浩大地朝着与武松藏身山坳截然相反的方向,朝着更高的山峰猛冲而去!沉重的禅杖挥舞开路,所过之处,碗口粗的小树应声而折!他故意留下的痕迹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吸引了所有追猎者的目光与怒火!
“是那贼和尚的声音!”
“在那边!快追!”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官差们的喧嚣和杂乱的脚步声、猎犬狂吠声,瞬间被鲁智深制造的巨大动静吸引过去,如潮水般追着那灰色狂飙涌向山顶方向。
武松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山坳石缝里,浑身被湿透的冷汗和滑腻的青苔包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死死嵌入嶙峋岩石的阴影深处。头顶碎石泥土簌簌落下,砸在他头上、肩上。外面,箭矢破空的尖啸、兵刃交击的铿锵、鲁智深时而暴怒时而狂笑的吼叫、夹杂着官差的怒骂惨嚎,如同一场混乱血腥的交响乐,在清晨的山林间猛烈回荡,渐渐远去。
他咬紧牙关,下颌骨坚硬如铁,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次震动顺着山体传来,都像重锤擂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上。他闭上眼睛,鲁智深那决绝一推的力道,那惊天动地的咆哮,那引开追兵时故意暴露的狂放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濒临枯竭的心底深处。冰冷的岩石缝隙里,两行滚烫的浊泪混杂着泥土和血污,无声地滑过他布满风霜与血迹的脸颊。
十五天后,山东阳谷地界,当阳岗。
连日阴沉,天空如同浸透了污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透骨的冷雨终于在晌午时分淅淅沥沥地落下,很快将崎岖的山道泡成了黏腻的黄泥塘。
武松裹着一件宽大肮脏、散发着汗味和草药味的褐色旧僧袍,步履沉重地踏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艰难。断臂处被湿冷的空气浸透,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和隐隐的抽痛,比在江南时更甚几分。鲁智深走在他侧前方半步,身形依旧魁梧如山,但那件同样肮脏的僧衣下摆已沾满泥浆,步伐也不似往日那般龙行虎步,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沉重。两人都沉默着,只有雨水打在斗笠上的噼啪声和脚下踩踏泥水的噗嗤声单调地重复。
转过一道熟悉的山梁,那座破败荒凉的伏虎庙废墟,在迷蒙的雨雾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灰暗的天空,杂草在瓦砾间疯长。当年那场庆祝打虎、最终却引燃整座庙宇的大火,似乎还残留着焦糊的气息,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
突然,走在前面的鲁智深猛地停下了脚步!他那高大的身躯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
“兄弟!”他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武松心中一凛,猛地抬头。顺着鲁智深凝滞的目光望去,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就在伏虎庙那堵最为显眼、相对还算完整的山墙断壁上,大片淋漓的暗红色,如同泼洒的污血,刺破了灰蒙蒙的雨幕!那不是墨迹,更不是颜料,那粘稠发暗的色泽,分明是凝固已久的血迹!雨水冲刷下,边缘晕开丝丝缕缕的红痕,顺着冰冷的墙壁蜿蜒爬下,触目惊心!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血字的内容——
并非“打虎英雄”、“为民除害”之类的颂扬之词。
三个歪歪扭扭、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划的血字,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绝望气息扑入眼帘:
“虎……吃人……”
尤其是最后一个“人”字,笔画拖拽得极长,歪斜无力,仿佛书写者力气用尽了,或者遭受到最后的致命袭击,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拖尾血痕,如同冤魂不甘的哭喊!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混杂在湿冷的雨气和泥土草叶的气息中,冲击着两人的鼻腔!那绝不是寻常野兽的体味,是一种带着腐败食物残渣和原始凶戾气息的、独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标记!
武松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墙角泥泞的地面上!就在那散发出浓烈恶臭的地方,赫然散落着一小团粘稠、墨绿色的野兽粪便!粪便旁边,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浆的绣花童鞋,如同被遗弃的垃圾,凄惨地躺在那里!粉色的缎面早已被泥水浸透,上面绣着的两只歪歪扭扭的小蝴蝶,一只翅膀断裂,被踩进了泥里,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戛然而止的童真悲剧。
鲁智深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水磨镔铁禅杖狠狠顿在泥泞的地面上!“轰!”泥水四溅!杖尾深深陷入泥中,旁边一块坚硬的青石竟应声碎裂!
他猛地转过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虬髯阔脸,双目赤红如火,死死盯住脸色惨白如纸的武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
“武二!你睁开眼看看!当年你在此伏虎扬名!何等威风!可今日!”他粗壮的独臂猛地指向那堵血字断墙,吼声如同炸雷,盖过了淅沥的雨声,震得整个废墟嗡嗡作响:
“虎患复生!它吃的是人!是人命!!!”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云翻滚的天幕!紧随而来的炸雷如同巨锤轰击在当阳岗顶!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断壁上那几个狰狞的血字,也照亮了武松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武松浑身剧震!仿佛那惊雷不是劈在天空,而是直接轰进了他的天灵盖!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断臂的创口深处,一股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尖锐剧痛猛地爆发开来!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如同引信,瞬间引爆了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强烈的反胃感汹涌而上!他猛地弯下腰,右手死死捂住腹部!
眼前景物开始疯狂旋转!脚下泥泞的土地似乎在晃动!耳边鲁智深那炸雷般的怒吼仿佛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幻觉中无比清晰、无比真切的景象——
景阳冈上,那吊睛白额大虫!它震彻山林的咆哮!它腥臭无比的涎水!它扑击时带起的腥风!獠牙啃噬骨头的瘆人摩擦……当年浴血搏杀的一幕幕,如同浸透了血污的破碎画卷,在眼前失控地飞旋、重现!
但紧接着,这些画面开始扭曲、变异!那斑斓虎皮之下,浮现的竟是慧净临死前扭曲怨毒的残脸!是圆觉捻着佛珠、冰冷虚伪的假笑!是那三十七个孩童空洞眼窝!是六和寺金身下累累的白骨!是那三个被抛在石阶上的破碎布娃娃!是当阳岗断墙上淋漓的“虎……吃人……”血字!是泥水里那只孤零零的绣花童鞋!
虎啸?恶僧?白骨?血字?童鞋?
虚幻的虎啸与真实的恶魔面孔交织缠绕!景阳冈的虎口,与六和寺的地洞,与当阳岗的断壁,仿佛扭曲着连接在了一起!哪里是真虎?哪里是恶人?哪里是地狱?哪里是人世?他分不清了!只觉得一股比当年面对猛虎时更庞大、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黑暗凶险,正狞笑着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人间,早已不是他当年扬名立万、以为快意恩仇的那个世间!
“呃啊——!”武松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信念被彻底颠覆的绝望嘶鸣!他弯着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攥紧、翻搅!他拼命张大嘴,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胆汁苦涩地倒灌进喉咙!
鲁智深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武松佝偻抽搐的身影,看着他捂住断臂痛苦痉挛的模样,看着他呕不出任何东西却仿佛要将肝胆都吐出来的挣扎……花和尚胸口剧烈起伏,那根深陷泥泞的镔铁禅杖嗡嗡震颤!他钢牙咬碎,下颌的虬髯根根戟张!
“兄弟……”鲁智深的声音陡然变了,不再是炸雷般的怒吼,那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狂暴和不容置疑的铁血!他伸出那只比寻常人头颅还要大的手掌,猛地、重重地拍在武松剧烈起伏的脊背上!那一下,不是安慰,是鞭策!是唤醒!是钢铁般的意志灌注!
“抬起头来!看着洒家!”鲁智深的吼声低沉下去,却凝聚着千钧之力,“这世上没了武二郎的刀,野狗豺狼只会更猖狂!那些东西……”他用禅杖的月牙铲狠狠指向断壁血字,指向泥泞中的童鞋,铲刃在阴沉的天光下闪过一道厉芒,“……它们比景阳冈的畜生更该杀一千遍!一万遍!”
武松在那一掌的巨力下猛地抬起煞白的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冲刷而下。他看着师兄那双怒焰燃烧、却又深藏着一种洞悉世情悲凉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劝他放下屠刀的伪善,只有赤裸裸的血债血偿!
断臂的剧痛还在撕扯神经,胃里的翻搅也未平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疼痛僵硬的脊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让那墙上的血字在扭曲中愈发刺目惊心。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磨着生锈的铁:
“师兄……”他望向鲁智深,眼神空洞又锐利,仿佛透过他,望向了这无边无际的、吃人的雨幕,“你说得对……这人间……”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腐臭和雨水泥土气息的冰凉空气,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钢钉:
“比景阳冈的虎口……更腥。”
雨,越下越大,如同天河倒灌。冰冷的雨水肆意冲刷着当阳岗的断壁残垣,冲刷着那几个狰狞的“虎……吃人……”血字。墨绿色的虎粪在泥水中慢慢化开,散发出浓郁的腥臭。那只小小的绣花童鞋,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泞里,粉色的缎面和那只断裂翅膀的小蝴蝶,渐渐被浑浊的泥浆覆盖。
鲁智深那只巨大的手掌,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武松剧烈起伏、伤痕累累的脊背上!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冰冷僧袍,源源不断地传递进去!他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根深深插入泥浆的镔铁禅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胸膛剧烈起伏,虬髯上挂满冰冷的水珠,豹眼死死盯着武松那张在雨水中煞白如纸、却渐渐凝聚起一种冰封火焰般神情的脸!
伏虎庙的废墟
转载请注明来自极限财经,本文标题:《腰椎骨折手术打钢钉四个月了,现在走路觉得尾椎骨憋涨(武松后传2禅杖染尘当阴岗再现血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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