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车那天,天蓝得跟假的一样。
我开着那辆崭新的SUV,一辆白色的、在阳光下闪着珍珠光泽的大家伙,稳稳停在楼下。
新车的气味,一种混杂着皮革、塑料和某种不知名香氛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感觉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某个小高潮。
我叫陈阳,三十岁,不好不坏的年纪,不好不坏的工作,终于凭自己攒钱买了辆不好不坏的车。
为了庆祝,也为了显摆,我决定晚上拉着全家去外面吃顿好的。
我爸妈,我三姑一家。
我爸第一个下楼,绕着车走了三圈,手背在后面,像个检阅部队的老领导。
“不错,够大,敞亮。”他最后拍了拍引擎盖,下了结论。
我妈跟着下来,手里拎着个红布条,二话不说就给我系在了后视镜上。
“图个吉利。”她笑得满脸褶子。
我心里热乎乎的。
然后,我三姑一家也到了。
三姑、三姑父,还有我那个刚上大学的表妹。
三姑是我爸唯一的亲妹妹,年轻时是有名的一枝花,性格也是出了名的火爆。
“哟,阳阳出息了啊,都开上这么好的车了!”三姑的声音大老远就传了过来。
我笑着迎上去,“三姑,快上车体验体验。”
表妹欢呼一声,已经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就在这时,我爸,我那个一辈子爱干净、讲究到有点洁癖的亲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沓东西。
蓝色的,薄薄的,塑料的。
一次性鞋套。
就是那种你去参观样板房,销售人员客客气气递给你的玩意儿。
“来,换上。”我爸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三姑。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风似乎都停了。
我三姑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僵在那里。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低了八度。
我爸理所当然地说:“新车,别踩脏了。你看你鞋底,刚下过雨,全是泥。”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
爸,你糊涂啊!
我赶紧打圆场,“爸,没事,就是个车,代步工具,脏了回头我洗一下就行。”
“那不一样。”我爸的倔脾气上来了,看着我三姑,一字一句地说,“爱坐就穿上,不坐拉倒。”
我三姑父和我妈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但我爸梗着脖子,视而不见。
我三姑死死地盯着我爸手里的那沓蓝色塑料。
几秒钟后,她笑了。
不是高兴的笑,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笑。
“行。”她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转头对我三姑父和表妹说:“我们走,打车去。”
“姐!”我妈急了。
“嫂子,别劝了。”三姑看着我爸,眼神像刀子,“你哥,嫌我们脚脏,我们配不上坐他家的大新车。”
说完,她转身就走,头也没回。
那条刚系上的红布条,在风里轻轻地飘。
那天晚上,饭桌上空了三个位置。
我爸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我妈一直在叹气,数落他。
“你那是干什么?亲妹妹,你至于吗?什么新车那么金贵?”
我爸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红着眼睛吼:“我的东西,我爱惜,有错吗?她是我亲妹妹,就该懂我!”
懂你什么?懂你的洁癖还是懂你的面子?
我一句话没说,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我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但我没想到的是。
那一天,那沓蓝色鞋套,像一道天堑,横在了我爸和我三姑之间。
这一横,就是十年。
十年。
一个孩子都能从出生长到小学毕业了。
这十年里,我爸和我三姑,再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不是那种赌气一两个月不见面。
是真正的,刻在骨子里的沉默。
过年家庭聚会,一大家子人,只要他俩同时在场,空气就自动降到冰点。
我奶奶家客厅不大,他们俩能精准地占据最远的两个对角。
一个看电视,一个逗孩子,眼神绝不往对方的方向瞟一分一毫。
别人说话,他们都听着,甚至会跟着笑。
但只要话题可能引到对方身上,立刻闭嘴。
有一次,我大伯开玩笑,对我爸说:“老二,把你手边那盘花生递给小妹。”
我爸像是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剥着一个橘子。
满桌尴尬。
最后是我妈,讪笑着把花生端了过去。
三姑接过来,对我妈说了声“谢谢嫂子”,然后把花生放在了离她最远的地方,一颗没碰。
那种感觉,就像屋子里有两个黑洞,不断吸收着周围的热量和声音。
我妈成了他们之间的唯一传声筒。
“你跟你哥说,奶奶下周生日,别忘了。”三姑对我妈说。
我妈转头对我爸说:“你妹妹说,妈下周生日。”
我爸“嗯”一声,对我妈说:“你跟她说,我知道了。”
我妈再转头,对我三姑说:“你哥说他知道了。”
我就坐在旁边,听得浑身难受。
他们明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距离不到三米。
这十年,我经历了人生很多大事。
我结婚了。
婚礼上,他们俩作为至亲,分别上台致辞。
我爸祝我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我三姑祝我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话说得都漂亮,但他们全程没有一次对视。
敬酒的时候,我们这一桌,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我爸举杯,三姑就低头夹菜。
三姑举杯,我爸就转头和我岳父聊天。
我老婆都看傻了,悄悄问我:“你爸和你姑,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能怎么说?
为了一双鞋套?
说出去谁信。
后来我女儿出生了。
满月酒,他们都来了。
我爸抱着我女儿,笑得合不拢嘴。
三姑也想抱抱,就站在旁边等着。
我爸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硬是抱着孩子转了个身,递给了我妈。
三姑伸出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赶紧把女儿从我妈手里接过来,塞到三姑怀里。
“三姑,你看,她多像你,眼睛大。”
三姑抱着孩子,眼圈红了,半天没说话。
我爸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反思,真的只是一双鞋套的事吗?
或许,鞋套只是一个导火索。
它点燃的,是他们兄妹之间积压了半辈子的,那些细碎的、难以言说的矛盾和委屈。
我爸是家里的老大,从小被我爷爷奶奶偏爱。
读书,工作,一路顺风顺水,养成了他那种说一不二、凡事都要占理的性格。
他觉得,他是对的,全世界都该听他的。
三姑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
按理说该受宠,但偏偏遇上我爸这么个强势的哥哥。
我听我妈说过一些往事。
三姑年轻时谈了个男朋友,我爸觉得对方家庭条件不好,硬是给搅黄了。
三姑为此跟我爸大吵一架,好几年关系都不好。
后来三姑嫁给我现在这个三姑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我爸也颇有微词,觉得三姑是赌气下嫁,没出息。
三姑家买房子,钱不够,想跟我爸借点。
我爸给了,但附带了一堆“教育”。
“让你当初不听我的,现在知道难了吧?”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别手松。”
那些话,我妈学给我听的时候,我都觉得刺耳,更别说自尊心极强的三姑了。
钱是借了,但心里的梁子,也结下了。
我爸的“爱”,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
他关心你,但也要让你知道,你不如他,你得听他的。
而三含,最恨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她。
她一辈子都在证明,没有你这个哥哥,我过得也很好。
所以,当那双象征着“嫌弃”和“规矩”的鞋套递到她面前时,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就爆发了。
那不是一双鞋套。
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年间,不是没人劝过。
我妈,我大伯,我奶奶,亲戚朋友,轮番上阵。
说辞都差不多。
“多大点事儿啊,亲兄妹,有什么隔夜仇?”
“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算了算了,服个软,就过去了。”
我爸的回答永远是:“我没错,凭什么我服软?是她小题大做。”
三姑的回答则是:“他心里就没我这个妹妹,我干嘛要去贴他的冷屁股?”
两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劝了。
默认了这种诡异的和平。
只是,这和平的代价太大了。
代价是亲情的疏离,是家庭聚会时挥之不去的尴尬,是我奶奶日益增多的叹息。
奶奶八十大寿那年,是这十年里最接近“破冰”的一次。
我们包了个大酒店,亲戚朋友来了十几桌。
奶奶把他们俩叫到主桌,一边坐一个。
“我今天过生日,你们俩,就当给我个面子,喝一杯和解酒,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奶奶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爸端着酒杯,手在抖。
我三姑低着头,抠着桌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俩身上。
我甚至觉得,我爸要开口了。
就在这时,我表妹,也就是三姑的女儿,突然哭了。
她站起来,端起酒杯,对我爸说:“大舅,我敬你一杯。我妈这些年不容易,她要是哪里做得不对,我代她给您赔不是了。”
说完,一饮而尽。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搞懵了。
也把我爸架在了火上。
一个小辈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个当大舅的,还能怎样?
我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我表妹,又看了看我三姑。
我三姑也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我屏住了呼吸。
我觉得,成了。
结果,我爸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我吃饱了。”
他站起来,走了。
就这么走了。
留下满堂的错愕和死寂。
那一天,我三姑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哭了半个小时。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和解”这两个字。
有些裂痕,时间不但不能弥合,反而会让它越裂越深,深到长出苔藓,长出荆棘。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车,从新车开成了旧车。
车里的那股“新车味儿”早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儿的零食味和我老婆的香水味。
车身上添了许多刮痕,像岁月刻下的皱纹。
我再也不会因为谁把脚垫踩脏了而心疼。
它就是一个工具,承载着我的家庭,奔波于城市的两点一线。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那个下午。
我会不会冲上去,一把抢过我爸手里的鞋套,扔得远远的。
或者,我会不会在我爸拿出鞋套之前,就开个玩笑,说“三姑,今天我这车您随便踩,踩脏了我正好有理由去体验一下精洗服务”。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十年后的一天,一个电话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僵局。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声音是慌的。
“阳阳,你快来!你奶奶,你奶奶摔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连外套都忘了穿。
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奶奶,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赶到医院,急诊室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我爸,我妈,我大伯,我姑姑们。
还有,我三含。
她和我爸,隔着三五米的距离,站在走廊的两端。
一个靠着墙,低头抽烟,烟雾缭绕。
一个抱着胳膊,来回踱步,满脸焦急。
还是老样子,谁也不看谁。
但这一次,气氛不一样了。
没有了往日的针锋相对,只剩下共同的、沉甸甸的忧虑。
急诊室的灯,亮得刺眼。
医生出来了。
“谁是病人家属?”
我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病人脑溢血,情况很危险,需要马上手术。你们家属商量一下,谁来签字?”
脑溢血。
手术。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爸作为长子,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都在发颤:“我,我来签。”
他接过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千斤重担的手术同意书,手抖得连笔都拿不稳。
我看着他瞬间苍老的背影,鼻子一酸。
这个倔了一辈子的男人,在母亲的生死面前,终于露出了脆弱。
就在他要签字的时候,我三姑突然开口了。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主动对我爸说话。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哥。”
我爸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她。
十年了。
他们终于,再次对视了。
“手术……风险大吗?”三姑问的,是医生,但眼睛看的,是我爸。
医生公事公办地回答:“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开颅手术。我们只能说,我们会尽全力。但是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多残忍的四个字。
三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她走到我爸面前,看着他手里的那张纸。
“哥,妈……妈会没事的,对不对?”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只是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是悔恨?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
“签吧。”三姑说,“我信你。”
我爸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在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那堵横亘了十年的,冰冷的墙。
奶奶的手术,做了八个小时。
那是我们一家人,这辈子最漫长的八个小时。
没有人离开。
我们就守在手术室门口。
我爸和我三含,并排坐在长椅上。
没有交流,但也没有了刻意的疏远。
沉默,不再是武器,而是一种共同的承受。
中途,我妈去买了些包子和水。
她递给我爸两个。
我爸接过来,自己拿了一个,把另一个,递给了旁边的三姑。
三姑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她小口小口地咬着,眼泪却掉在了包子上。
我别过头,假装看手机,眼眶却湿了。
一个包子。
一句话。
有时候,亲情需要的,真的不多。
手术结束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危险期还没过,要在ICU观察。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奶奶被推了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戴着呼吸机。
我们隔着玻璃窗,看着她苍白的脸。
我爸和三姑,就站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小时候,妈最疼我。”三姑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好吃的,都偷偷塞给我。你那时候还总跟我抢。”
我爸没回头,声音闷闷的:“你记错了。妈最疼的是你,但好吃的,都是我让给你的。”
三姑吸了吸鼻子,没再说话。
但他们之间的冰,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奶奶在ICU待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我爸和三姑轮流守在外面。
一个守白天,一个守晚上。
交班的时候,他们会简单地交流几句。
“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行,血压稳住了。”
“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
对话简短,生硬,但却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景象。
我看着他们疲惫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一场灾难,竟然成了亲情和解的契机。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讽刺?
第四天,奶奶转到了普通病房。
人还是昏迷着,但情况总算稳定下来。
我们需要轮流在医院陪护。
排班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我三姑父的工厂临时有急事,他得去加班。
表妹要上课。
三姑一个人,晚上陪护有点吃力。
“没事,我一个人能行。”三姑逞强地说。
“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爸立刻反驳,“晚上要翻身,要擦洗,你一个女人家哪有力气?”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用这么强硬又关心的语气跟三姑说话。
三姑愣住了。
“那……那怎么办?”
我爸沉默了一下,说:“晚上我来守,你白天来。”
“你?”三姑一脸不信,“你晚上睡得跟猪一样,打呼噜能把房顶掀了,你能守夜?”
“我能。”我爸说得斩钉截铁。
那天晚上,我有点不放心,半夜偷偷溜到医院。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夜灯。
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爸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背挺得笔直。
他没有睡。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奶奶,时不时伸手,替奶奶掖一下被角。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
我没进去打扰他。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突然很想哭。
我那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父亲,他不是不懂爱,只是他的爱,太笨拙,太强硬,总是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
而那层外壳,需要一场巨大的冲击,才能被敲碎。
奶奶的病,就是那把锤子。
奶奶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是我爸和三姑关系急剧升温的一个月。
他们从一开始的简单交接,到后来会坐在一起,讨论奶奶的病情。
“医生说,妈的腿部肌肉有点萎缩,要多按摩。”
“嗯,我买了按摩油,下午我来弄。”
“妈好像有点发烧,你注意点。”
“量过了,37度5,物理降温了。”
他们聊天的内容,全都围绕着奶奶。
但聊着聊着,偶尔也会扯到别的事情上。
有一次,我去看奶奶,正好碰到他们俩在。
三姑在给奶奶剪指甲,剪得特别仔细。
我爸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你这手艺,还是没我好。小时候你的指甲,都是我给你剪的。”
三姑手一顿,白了他一眼:“拉倒吧,你哪次给我剪,不是剪到肉?疼得我哇哇叫。”
我爸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那是因为你老动。”
“我才没动,是你手笨。”
他们就像两个小孩一样,斗着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真好。
真好。
奶奶出院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
办完手续,我爸自然而然地对三姑说:“你跟我坐阳阳的车,我送你们回去。”
三姑“嗯”了一声,没拒绝。
我开车去停车场。
路上,我特意把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要不要再去买一包鞋套?
随即我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陈阳啊陈阳,你是有多贱。
我把车开到住院部楼下。
我爸扶着奶奶,三姑拎着东西,一起走了过来。
我赶紧下车,打开后排车门。
我爸先把奶奶安顿好。
然后,三姑要上车。
她站在车门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
我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很干净。
她犹豫了一下。
我爸在旁边,突然说了一句。
“上车吧,车不就是给人坐的吗?脏了,让他小子去洗。”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三姑抬起头,看了我爸一眼。
然后,她笑了笑,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俩。
他们没说话。
但车里的气氛,很轻松,很温暖。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仿佛一场遥远的梦。
我一路开得很稳。
先把奶奶和我爸妈送回家。
然后,我再送三姑。
到了三姑家楼下,她下车。
“阳阳,谢谢你啊。”
“三姑,跟我客气啥。”
她笑了笑,正要走,又回过头,对我说:
“阳阳,跟你爸说,让他别太累了。明天,我炖了鸡汤,给他送过去。”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哎,好,我一定告诉他。”
看着三姑上楼的背影,我坐在车里,很久没有动。
我发动车子,调转车头。
回家的路上,电台里放着一首老歌。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想,这十年,到底是谁错了?
是我爸的洁癖和固执?
是我三姑的敏感和要强?
或许,都没错。
他们只是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在生活,在爱,在受伤。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误解和遗憾。
而亲情,就是那根最坚韧的绳子,即使被拉扯得再长,即使打了无数个死结,也总有那么一个契机,能让你找到线头,一点一点,把它解开。
回到家,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演着什么,他根本没看进去,眼神是放空的。
我走过去,把三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我三姑说,她明天炖了鸡汤,给你送过来。”
我爸愣住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半晌,他“嗯”了一声,声音很低。
然后,他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但我看到,他悄悄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三姑真的提着保温桶来了。
我爸开的门。
两个人站在门口,都有点不自然。
“那个……鸡汤。”三姑把保温桶递过去。
“哦。”我爸接过来,“进来坐吧。”
“不了,我还要回去照顾你外甥女吃饭。”
“那……行。”
“我走了。”
“路上慢点。”
对话简单得像白开水。
但他们俩,都笑了。
我妈在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这一幕,也笑了。
那锅鸡汤,我爸喝得一滴不剩。
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虽然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但至少,他们可以像正常的兄妹一样,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开玩笑了。
家庭聚会,气氛终于不再诡异。
他们会互相夹菜。
“哥,你尝尝这个鱼,我做的。”
“嗯,不错,就是盐放多了点。”
“哪儿多了,正好!”
他们会一起回忆往事。
“还记得小时候,咱家后面那条河吗?你掉进去过一次,是我把你捞上来的。”
“你胡说,明明是你推我下去的!”
他们会关心对方的家庭。
“你家那小子,最近学习怎么样?”
“别提了,一提就来气。你闺女呢?”
“还行吧,准备考研呢。”
听着这些再也寻常不过的对话,我常常会感到一阵恍惚。
仿佛那空白的十年,从未存在过。
但我们都知道,它存在过。
它像一道伤疤,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们,亲情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脆弱。
有时候,一句无心的话,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而弥补这伤害,却需要漫长的时间,甚至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代价,太大了。
又是一个周末。
天气很好。
我提议,全家一起去郊区烧烤。
我爸和我三姑,都欣然同意。
我开着我那辆已经不算新的SUV,载着满满一车人。
我爸和我妈坐前排。
三姑和三姑父,还有奶奶,坐后排。
车里放着音乐,大家有说有笑。
路过一个泥泞的路段,车轮溅起了一片泥点,甩在了车身上。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一眼我爸。
他正扭头跟奶奶说着话,根本没在意。
到了烧烤的地方,大家下车。
我三姑一脚踩在了一块烂泥上。
“哎呀!”她叫了一声。
鞋子上,沾满了泥巴。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在草地上蹭了蹭。
我爸看到了,走过去。
我心里一紧。
我爸说:“没事,别蹭了,回头上车,拿张报纸垫一下就行。”
三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行,听你的。”
阳光下,她的笑容,特别灿烂。
我看着他们,也笑了。
我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
里面放着烧烤架,食材,还有一张折叠桌。
在最角落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包蓝色的,薄薄的塑料。
一次性鞋套。
是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塞进来的。
她说,留着,万一有客人洁癖呢?
我拿起那包鞋套,看着它。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笑了笑,随手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生活,还是要向前看。
我拿出烧烤架,冲着不远处的人喊:
“都别愣着了,快来帮忙!开烤啦!”
“来啦!”
大家笑着,朝我走来。
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烤肉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开来。
我知道,这道十年的伤疤,终于,开始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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