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那张脸猛地沉下来,对我儿子说出“快报警”三个字时,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抡了一记闷锤。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这辈子,刨木头刨了四十年,手上磨出的茧比年轻人吃过的盐都多。我以为自己这双手,能修补世上所有开裂的榫卯,能抚平岁月留下的所有伤痕。可那一刻,我攥着孙女瑶瑶冰凉的小手,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连她为什么疼,都不知道。
那晚的月光,跟医院里的灯光一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第一章 老手艺和新烦恼
我叫张国良,今年五十六,是个木匠。
不是那种在工地上敲敲打打的木工,是修老家具的。紫檀的翘头案,黄花梨的圈椅,传了几代人的东西,到了我手里,能给它续上命。
街坊邻里都喊我“张师傅”,客气点的,喊声“张老师”。我挺喜欢这称呼,觉得对得起我这双手,对得起师父传下来的手艺。
我的铺子开在老城区的巷子深处,叫“惜木斋”。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取个“爱惜木头,也珍惜情分”的意思。
铺子不大,前店后院。店里摆着些家伙事儿,刨子、凿子、墨斗,还有些没修完的半成品,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后院是我住的地方,还有一小块地,种了些葱蒜,养了两只老母鸡。
儿子张伟成家后,在城西的新区买了楼房,三室一厅,敞亮。儿媳李娟是城里姑娘,在一家公司当会计,人挺精明,也爱干净。他们三番五次要接我过去住,说那儿条件好,有暖气,下楼就是大超市。
我每次都摆摆手,不去。
我离不开这股木头味儿,也离不开我那些老伙计。再说了,我这院子,夏天有槐树荫,冬天有太阳晒,比他们那鸽子笼舒坦。
最重要的,是瑶瑶。
我孙女,张瑶,今年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这孩子,打小就是我带大的。张伟和李娟忙,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月亮挂上树梢才回来。瑶瑶的早饭、晚饭,接送上下学,都是我一手包办。
她就像我刨出来的一件最得意的作品,每一个棱角,每一丝纹理,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喜欢趴在我宽大的工作台上写作业,小小的身子,被一堆木料和工具包围着。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拿起我的小刻刀,在废木料上划拉。
我也不骂她,只是把锋利的家伙都收好,递给她一块砂纸。
“爷爷,这木头好香啊。”她把一块金丝楠木的边角料凑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气,一脸陶醉。
“傻丫头,这是木头的魂。”我笑着,用布满老茧的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我的手艺,张伟没兴趣学,他说这行当又累又脏,没出息。我没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瑶瑶不一样,她对这些老东西,有股天生的亲近。
她能分得清鸡翅木和乌木的纹理,知道什么叫“榫卯结构”。有时候我干活,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眼神,专注又好奇,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心里偷着乐,觉得我这门手艺,或许,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点影子。
可这份宁静,从去年开始,慢慢变了味儿。
起因是李娟。
儿媳妇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心气高,爱攀比。尤其是在瑶瑶的教育上,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爸,您别老让瑶瑶在您那铺子里待着,全是灰,对身体不好。”
“爸,瑶瑶的同学都报了钢琴班、舞蹈班,咱们也不能让她输在起跑线上啊。”
“爸,您给她做的菜,油太大了,现在的小孩要讲究营养均衡。”
她的话,像一把把小锉刀,一下一下,磨着我的心。
我承认,我做的饭,是粗茶淡饭,比不上外面的山珍海味。我这铺子,是比不上他们那窗明几净的楼房。
可我给瑶瑶的,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心啊。
张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打哈哈:“妈,我爸那是疼孩子,方式不一样。”
李娟撇撇嘴,不说话了,但那眼神里的不赞同,明明白白。
烦恼,就像春天墙角的青苔,不知不觉,就长满了。
最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李娟开始念叨瑶瑶的身高。
瑶瑶在班里,个子确实不算高,排队总站在前头。我倒觉得没什么,女孩子嘛,长得秀气点挺好,我跟张伟小时候,也都是后来才蹿个儿的。
可李娟不这么想。
她买回来各种各样的牛奶,进口的,有机的,一天三顿逼着瑶瑶喝。饭桌上,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你看人家小莉,比瑶瑶还小半岁,都快一米四了。”
瑶瑶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不吭声。
我看着心疼,就说:“娟儿啊,孩子长个儿有早有晚,别太着急,逼紧了,反而对孩子不好。”
“爸,您不懂。现在这社会,外形多重要啊。女孩个子矮,以后找工作、找对象都吃亏。”李娟振振有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这一辈子,凭的是手艺吃饭,讲的是良心做人。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高矮胖瘦,怎么就成了衡量成败的标准了?
时代,真的变得我看不懂了。
从那天起,我发现李娟总爱背着我,给瑶瑶塞点什么东西。有时候是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样的东西,有时候是冲一杯闻着怪怪的“营养液”。
我问过一次:“娟儿,你给瑶瑶吃的啥?”
她眼神有点闪躲,含糊地说:“哦,维生素,儿童专用的,补钙的。”
我也没多想。当妈的,总不会害自己的孩子。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个老糊涂。那份看似无害的母爱里,竟然藏着能毁掉一个家的毒。
第二章 看不见的裂痕
日子,就在这不咸不淡的磕磕绊绊里,往前走。
我的“惜木斋”生意还跟以前一样,不温不火,但找上门的都是懂行的老主顾,图的就是我这手慢工出细活的实在。
那天下午,我正在修一把清代的太师椅。椅子的扶手断了,得用老料子,顺着原来的纹路,严丝合缝地补上去,这叫“整旧如旧”。
我戴着老花镜,手里的刻刀使得又稳又细,木屑像雪花一样,簌簌地往下落。
瑶瑶放学了,背着比她身子还宽的书包,一溜烟跑到我跟前。
“爷爷,我回来啦!”声音像出谷的黄莺,脆生生的。
“诶,回来啦。”我放下手里的活,摘下眼镜,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捏了一把,“今天在学校乖不乖?”
“乖!”她把书包往工作台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一张奖状,“爷爷你看,我美术比赛得了一等奖!”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画的是我的铺子。歪歪扭扭的线条,却把那股子老旧又温暖的味道画出来了。画的中间,是一个埋头干活的老头,那神态,活脱脱就是我。
我心里那叫一个美,比谈成一笔大生意还高兴。
“画得好,画得真好!不愧是我张国良的孙女!”我把奖状举起来,对着光,看了又看。
瑶瑶嘿嘿地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踮起脚尖,塞到我嘴里。
“爷爷,奖励你的。”
一股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我含着糖,看着她,心里琢磨着,等过些天,我得用最好的料子,亲手给她打一套小书桌小椅子,就当是她得奖的礼物。
晚饭的时候,张伟和李娟也回来了。
我把奖状拿给他们看,张伟挺高兴,一个劲儿地夸女儿。
李娟也笑了,但那笑意没到眼底。她把奖状接过去,随手放在电视柜上,话锋一转:“画画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瑶瑶,你这次数学测验,成绩下来没?”
瑶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下来了。”
“考了多少?”李娟追问。
“八十……八十九。”
“又没上九十?”李娟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跟你说了多少遍,做完题要检查,要检查!你怎么总是不听呢?你看看你们班的王梓涵,回回都是一百分!”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瑶瑶的眼圈红了,委屈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娟儿,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孩子得了一等奖,是高兴的事,你非要给她添堵吗?”我的声音里带着火气。
“爸,我这不是为她好吗?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李娟也来了气,嗓门也高了起来。
“好好的孩子,都快被你逼出毛病了!”我瞪着她,“你看看瑶瑶,最近瘦了多少?吃饭也没胃口,还老喊累。你这个当妈的,就只看到分数吗?”
“我怎么没看到了?我就是因为看到她瘦了,才想办法给她补身体!”李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倒出几粒粉色的药片,“这是我托人从国外买的儿童营养素,能促进骨骼发育,还能补脑。”
她把药片递给瑶瑶,用命令的口气说:“瑶瑶,快,把这个吃了。”
瑶瑶看着那几粒药,眼里满是抗拒,求助似的望着我。
我一把将她的手拉回来,盯着李娟,一字一句地说:“来路不明的东西,别给孩子乱吃!吃出问题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爸,你怎么这么固执?这是科学!科学你懂吗?”李娟气得脸都白了,“你那套老黄历早就过时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什么食补?人家外国小孩都吃这个!”
“我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我只知道,是药三分毒!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总不会错!”
“你……”
“行了,都少说两句!”张伟在旁边吼了一声,总算终结了这场争吵。
他看看我,又看看李娟,一脸疲惫,“爸,娟儿也是好意。娟儿,爸说的也有道理,这东西,要不……咱们先问问医生?”
李娟一把抢过药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着瑶瑶回了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那一晚,我做的饭菜,谁也没再动一口。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宿的烟。
我看着那轮残月,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感觉,我们这个家,就像我手底下那把开裂的太师椅,表面上看着还完整,但里面,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而我这个老木匠,第一次,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修补。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三章 深夜的哭喊
那次争吵过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平静。
李娟不再当着我的面给瑶瑶吃那些瓶瓶罐罐,但她的包里,总还是装着。我知道,她只是从地上转到了地下。
我跟张伟提过一次,让他多劝劝。
张伟叹着气,搓着脸,说:“爸,我也说了,可她不听啊。她说我不关心孩子,说我没本事,给不了她们娘俩最好的。我……我能怎么办?”
看着儿子两鬓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我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爹的,能帮他扛起生活的担子,却没法替他理顺夫妻间的乱麻。
我只能加倍地对瑶瑶好。
我开始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打听着各种儿童营养食谱,什么鲫鱼汤、核桃羹,只要听说对孩子好,我都不嫌麻烦地学着做。
瑶瑶的胃口,却一天比一天差。
以前她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能吃小半碗饭。现在,一块肉放在碗里,她能用筷子戳半天,就是不往嘴里送。
人也蔫蔫的,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半天没反应,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总是摇头。
我心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老了,做的饭菜味道变了,孩子不爱吃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白天在铺子里干活,听着刨子“沙沙”的声响,心里还能静下来一点。可一到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总觉得,瑶,我那活泼可爱的孙女,正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
事情,是在一个周四的凌晨,彻底爆发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
是瑶瑶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衣服都来不及穿,趿拉着鞋就往外冲。
张伟和李娟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冲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刚被惊醒,正手忙脚乱地开灯。
灯光亮起,我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瑶瑶躺在床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乌青乌青的。
“疼……爷爷……我疼……”
她的哭声,已经不成人声了,更像是小猫临死前的哀鸣,一声声,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瑶瑶!瑶瑶你怎么了?”李娟扑过去,抱着她,吓得六神无主。
“哪儿疼?你告诉妈妈,哪儿疼?”
“全身……都疼……骨头里……疼……”瑶瑶的牙齿都在打颤,额头上全是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
再摸她的手脚,冰凉刺骨。
“快!送医院!”我当机立断,冲着还在发愣的张伟吼了一声。
我的吼声,总算让慌了神的两个人回过神来。
张伟冲出去开车,我用被子把瑶瑶一裹,抱在怀里就往楼下跑。
李娟跟在后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深夜的城市,空旷得让人心慌。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抱着瑶瑶,坐在车后座。她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我能感觉到,她的生命,仿佛正在从我怀里一点点流失。
我活了半辈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害怕。
我怕,我怕我这个老木匠,留不住我最珍贵的宝贝。
“瑶瑶,别怕,爷爷在。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就不疼了。”
我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色,都变成了模糊的光影。
我的心,也跟着这车速,提到了嗓子眼。
快一点,再快一点。
求求了,一定要来得及。
第四章 “快报警”
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在凌晨三点,依旧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焦灼混合的味道。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表情严肃。他迅速地给瑶瑶做了初步检查,听了心跳,按了按肚子。
瑶瑶还在不停地喊疼,哭声已经嘶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一边问,一边开着检查单。
“就……就刚才,突然就哭了。”李娟哆哆嗦嗦地回答。
“最近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化学品?”医生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李娟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啊,就正常吃饭……”
我心头一沉。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她还在撒谎!
“医生!”我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她妈最近一直在给她吃一种国外的‘营养素’,说是能长个儿的!”
李娟猛地回头瞪我,那眼神,又急又怨。
医生停下笔,表情变得异常凝重。他盯着李娟,一字一顿地问:“什么营养素?瓶子带来了吗?成分是什么?”
“就……就是普通的维生素……”李娟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了下去。
“胡闹!”医生猛地一拍桌子,急诊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孩子都这样了,你还在乎那些没用的东西!万一是药物中毒,不知道成分,我们怎么对症下药?这是在拿孩子的命开玩笑!”
医生的呵斥,像一盆冰水,把李娟彻底浇醒了。
她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终于崩溃大哭。
“瓶子……瓶子在家里的柜子里……”
张伟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去家里拿那个要命的瓶子。
接下来,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瑶瑶被推进了抢救室,做各种检查。抽血,拍片,心电图……
我们被关在门外,像等待审判的犯人。
走廊里的灯,白得刺眼。墙边的金属椅子,坐上去,凉意能从尾椎骨一直窜到天灵盖。
李娟还在哭,断断续续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
我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愤怒。
我恨她,恨她的虚荣和无知。
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的软弱和妥协。如果我当初再坚决一点,如果我能把那些药扔掉,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张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手里攥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瓶子上,全是看不懂的外国字。
医生拿着瓶子,立刻找人去化验成分。
又过了半个小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还是那个年轻医生,他摘下口罩,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我们三个人,像被提线的木偶,猛地站了起来,围过去。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医生,瑶瑶她……”
医生没理会我们,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李娟,声音冷得像冰。
“初步检查,孩子的肝肾功能出现了急性损伤,血液里的某些激素水平,严重超标。”
他顿了顿,拿起化验单,对着张伟说。
那一刻,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我的心脏。
“这不是什么营养素,这是含有大量不明激素的药物。我们怀疑,孩子是长期服用这种药物,导致了严重的中毒反应。”
“现在,我建议你们……”
医生深吸一口气,看着我那已经快站不稳的儿子,说出了那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快报警。”
“让警察介入调查,这种三无药品,是从哪里来的。这不光是为了救你的孩子,也是为了不让更多的孩子受害。”
报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抡了一记闷锤。
警察,小偷,杀人犯……这些词,怎么会跟我的家,我的孙女,联系在一起?
张伟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看着医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娟听到“报警”两个字,更是“啊”的一声尖叫,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去。
我这辈子,刨木头刨了四十年,手上磨出的茧比年轻人吃过的盐都多。我以为自己这双手,能修补世上所有开裂的榫卯,能抚平岁月留下的所有伤痕。
可那一刻,我看着乱成一团的儿子儿媳,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我修得好木头,却修不好人心。
那晚的月光,跟医院里的灯光一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冷冷地照着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第五章 尘封的账本
警察来了。
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表情严肃,例行公事地询问。
李娟被掐人中弄醒了,整个人都傻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问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落到了我头上。
我强撑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从什么时候发现李娟给孩子吃药,到我们为此发生的争吵,再到今晚的突发状况。
我说得很慢,很费力,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肉。
警察做完笔录,收走了那个药瓶作为证据,临走前,拍了拍张伟的肩膀:“先照顾好孩子,我们会尽快追查药品的来源。有进展会通知你们。”
警车闪着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可我们家的天,还没亮。
瑶瑶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只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远远地看着她。
她小小的身体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着脆弱的曲线。
她睡着了,眉头却还是紧紧地皱着,好像在梦里,也还在跟疼痛作斗争。
我看着她,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多想冲进去,抱抱她,告诉她爷爷在这里。可我不能。
那层玻璃,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张伟靠在墙上,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们家的顶梁柱,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只是红着眼,死死地盯着监护室里的女儿。
我知道,男人的眼泪,是流在心里的血。
李娟坐在地上的长椅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哭声,压抑而绝望。
这一刻,我对她的怨恨,突然就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她也是个母亲啊。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她只是用错了方式,一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方式。这份沉重的爱,最终变成了伤害孩子的利刃。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一夜。
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像一块又湿又重的布,蒙住了我们所有人。
天亮的时候,医生来找我们谈话。
“情况暂时稳住了,但还不乐观。”医生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轻松,“孩子的肝肾功能损伤很严重,需要立刻进行血液净化治疗。后续还要看恢复情况,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张伟的声音都在发抖,“什么……什么后遗症?”
“可能会影响未来的生长发育,甚至……生育能力。”
医生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张伟。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医生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
“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花多少钱都行,我给您磕头了……”
我赶紧上去,把他拉起来。
“起来!你是个男人!哭有什么用!”我冲他吼道,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医生叹了口气,说:“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你们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治疗费用不低,先去把住院押金交了吧。”
钱。
又是钱。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最不看重的就是这东西。可到了这节骨眼上,它却成了能救命的稻草。
张伟和李娟的积蓄,前两年买房装修,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他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也就一万出头,还着房贷,养着孩子,根本剩不下多少。
张伟去缴费处问了,光是第一笔押金,就要五万。后续的治疗,更是一个无底洞。
他拿着缴费单,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李娟看到那个数字,更是面如死灰。
我把他们俩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存折。
“这里面有十五万,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你先拿去用,不够,我再想办法。”我把存折塞到张伟手里。
张伟看着存折,眼圈又红了,哽咽着说:“爸,这……这是您的棺材本啊……”
“胡说!什么棺材本!只要瑶瑶能好起来,我这把老骨头,喝西北风都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别耽误了孩子的治疗。”
张伟拿着存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娟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家,算是彻底被掏空了。
不光是钱,还有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那点信任和情分。
第六章 榫卯与人心
瑶瑶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整整七天。
那七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慢的日子。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和张伟轮流守在医院,李娟因为精神状态太差,被张伟劝回了家。她在家也待不住,每天熬了汤送过来,就站在监护室的玻璃外,默默地流泪。
她瘦得脱了相,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纸片人。
她跟我道歉,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
我没应声。
不是不想原谅,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它就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就算拔出来了,那个眼儿,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这七天里,我把铺子里的活儿全停了。
每天从医院回来,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堆半成品的家具发呆。
我看着那些榫卯结构,一凸一凹,一阴一阳,互相咬合,严丝合缝,才能撑起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少了一分,就松了。多了一分,就裂了。
做人,持家,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我们这个家,就是因为有人自作主张,多塞进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人心里的榫卯,一旦错位了,比修补一件古董家具,要难上千倍万倍。
第八天,瑶瑶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们能进去看她了。
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我的腿都软了。
瑶瑶躺在病床上,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看见我们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喊了一声:“爷爷……”
就这一声,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小手,还是那么凉。
“瑶瑶,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懂事得让人心疼:“不疼了,就是……没力气。”
李娟站在床边,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又不敢,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久,才颤抖着落下。
“瑶瑶,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害了你……”她一开口,眼泪就断了线。
瑶瑶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怨恨,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妈妈,不哭……”
孩子的心,有时候比大人干净多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妈妈在难过。
李娟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自责,有后怕,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默默地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一家三口。
我在走廊的尽头,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张伟小时候生病,我背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跑。
那时候,日子穷,心里却踏实。
现在,日子好了,人心,怎么反而越来越慌了呢?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难道真的是我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吗?还是这个时代,本身就出了什么问题?
第七章 老槐树下的谈话
瑶瑶出院那天,是个晴天。
秋高气爽,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
我们办完手续,我背着瑶瑶,张伟和李娟提着东西,慢慢地往外走。
瑶瑶在我背上,很轻,像一捧棉花。
她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爷爷,你的背,好暖和。”
我笑了笑,把她往上颠了颠:“那就在爷爷背上多待一会儿。”
回到家,李娟把瑶瑶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换上了新床单。
瑶瑶躺在自己熟悉的小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她安稳的睡颜,我们三个大人,才感觉像是活了过来。
这一个月,像打了一场仗,每个人都精疲力尽。
警察那边也来了消息。
李娟买药的那个微商,被抓了。那是个专门向焦虑的家长兜售三无产品的团伙,所谓的“国外进口营养素”,其实就是在小作坊里,用最廉价的激素和淀粉合成的。
因为案情重大,涉及的受害儿童不止瑶瑶一个,已经立案侦查了。
李娟作为受害者,也作为提供了关键线索的人,免于被追究责任。
尘埃落定。
可我们家里的那层灰,还没扫干净。
那天晚上,张伟找到我,在我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我们爷俩,坐了很久。
他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在我面前抽烟。我知道,他有话想说。
“爸,”他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夜色里慢慢散开,“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我摆摆手。
“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瑶瑶。”他的声音很低沉,“我没当好一个儿子,也没当好一个丈夫,更没当好一个爹。”
“这事,不能全怪你。”我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你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不,怪我。”他摇摇头,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如果我能早点发现问题,如果我能多跟李娟沟通,如果我能更强硬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爸,我跟李娟……我们可能……过不下去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心里一惊,猛地抬头看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一看到她,就想起瑶瑶躺在抢救室里的样子。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们俩……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我沉默了。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信任这东西,一旦碎了,想再拼起来,太难了。
可是,离婚?
瑶瑶怎么办?她才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难道就要让她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吗?
我掐灭了烟,看着头顶上那棵老槐树。
这棵树,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栽下的,一百多年了,风吹雨打,雷劈火烧,都经历过。有一年,它的一根主干被大风刮断了,我们都以为它活不成了。
可第二年春天,从那断裂的伤口旁边,又倔强地冒出了新芽。
现在,它依然枝繁叶茂,庇护着我们这个小院。
我对张伟说:“伟啊,你看这棵树。它也受过伤,留下过疤。可它没死,还活得好好的。为啥?因为它根扎得深。”
“一个家,也是一棵树。夫妻,是主干。孩子,是枝叶。我们这些老的,是树根。现在,你们这根主干,裂了条缝。你是想直接把它锯了,还是想办法,让它自己慢慢愈合?”
张伟低着头,不说话。
“李娟是做错了,错得离谱。可她的心,是坏的吗?她也是想让瑶瑶好,只是脑子糊涂,被人骗了。”
“你如果现在跟她离了,看着是解脱了,是惩罚她了。可你想过瑶瑶没?她以后的人生,都会因为这件事,留下一个大窟窿。这个窟窿,比她身体上的伤,更难好。”
“过日子,就像我修家具。有时候,一块木头糟了,朽了,不能直接扔掉。得把糟粕的地方,一点点剔除,再用好木头,嵌进去,打磨平整。虽然留了疤,但它还是完整的,还能用个百八十年。”
“你们俩的这道裂缝,得靠你们自己去补。用什么补?用剩下的情分,用对孩子的责任,用未来的日子,慢慢磨,慢慢补。”
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跟李娟,好好谈谈。别动不动就想着散伙。家,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张伟坐在小马扎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我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至于他最后怎么选,我管不了。我这个老木匠,只能帮他把道理的榫卯,给理顺了。
剩下的活儿,得他自己干。
第八章 一张新的图纸
那晚之后,张伟没再提离婚的事。
他和李娟之间的气氛,依旧很僵硬,但至少,他们开始尝试着沟通了。
有时候,我能听到他们在房间里,低声地说话,偶尔还夹杂着李娟压抑的哭声。
我知道,愈合,是需要时间的。
瑶瑶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的小脸,慢慢有了血色,也能下地走路了。只是人,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转,更多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呆。
我知道,那场病,在她心里,也留下了一道疤。
我决定,把我之前想好的那份礼物,提前送给她。
我关了铺子,不再接外面的活儿。我把我珍藏了多年的那块金丝楠木老料,搬了出来。
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他说,这块料子,木性温润,纹理华美,是木中君子,一定要用在最值得的地方。
我一直舍不得用。
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重新画了图纸,不是一套简单的书桌椅,而是一个小小的,可以放在她房间窗台边的“惜木斋”。
一个微缩版的木工房。
有小小的刨子,小小的凿子,小小的墨斗,还有一个小小的,正在埋头干活的木匠爷爷。
所有的零件,都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连接,不用一颗钉子。
我把自己关在工房里,一做就是一整天。
木屑纷飞,刨声沙沙。
在这方寸之间,我仿佛找到了久违的平静。我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到了这双手上,倾注到了这一刀一凿里。
张伟和李娟,有时候会悄悄地站在门口,看我干活。
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能感觉到,我们一家人的心,正在随着这件作品的成型,一点一点地,重新聚合起来。
半个月后,这个微缩版的“惜木斋”,完工了。
我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涂上了一层天然的木蜡油。
在阳光下,金丝楠木的纹理,像流动的光,温润而美丽。
我把它,送到了瑶瑶的面前。
瑶瑶看着这个小小的木工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小小的木匠人,抚摸着那些小小的工具。
“爷爷……”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瑶瑶,爷爷跟你说。”我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块木头。会遇到虫蛀,会遇到开裂,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伤。这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因为受了伤,就觉得自己是一块废料了。”
“你看,只要我们用心去修补,去打磨,这些伤疤,最后,都会变成独一无二的纹理,让我们变得更结实,也更漂亮。”
“爷爷希望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像这块金丝楠木一样,外表温润,内心坚韧。”
瑶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抱住我的脖子,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亲了一下。
“谢谢爷爷,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那天晚上,李娟第一次,主动留下来吃了晚饭。
饭桌上,她给我,给张伟,都夹了菜。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懂了。
吃完饭,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是她在一个家长群里的聊天截图。
她在群里,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所有的家长,不要相信任何来路不明的“增高神药”,不要因为焦虑,就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下面,是一长串家长的感谢和讨论。
我看着李娟,她低着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裂痕,也开始慢慢愈合了。
日子,还在继续。
瑶瑶的身体,还需要很长时间的调理。
我们家欠下的那笔钱,也需要我们一起,慢慢去还。
生活,不可能一下子就回到从前。
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踏实。
因为我看到,我的一双儿女,正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个真正的,能为孩子遮风挡雨的成年人。
而我这个老木匠,也想明白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修好了多少名贵的家具。
而是用我这双粗糙的手,为我的家,画出了一张新的图纸。
一张关于理解,关于包容,关于如何把伤疤,变成最美纹理的图纸。
只要家还在,根还在,这棵老树,就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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