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薄薄的A4纸报告,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红木茶几上。
标题那几个加粗的黑字,像一排黑洞,要把整个屋子的光都吸进去。
我特意把它从牛皮纸袋里抽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好,角度正对着我丈夫陈峰常坐的那个沙发位。
下午四点,西斜的太阳给客厅镀上一层懒洋洋的金。
空气里飘着婆婆炖的鸡汤味,很香,香得让人反胃。
陈峰回来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哒,和我心跳的节奏一模一样。
他换鞋,把公文包随手一扔,瘫进沙发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的视线,在那张报告上停留了精准的三秒。
我看见了,他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然后,他拿起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震耳欲聋的体育解说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婆婆端着一碗鸡汤从厨房出来,嘴里念叨着:“趁热喝,给你补补。”
她的眼神,也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那张纸上飞快地掠过。
她把汤碗重重地放在陈峰面前,溅出几滴油星,烫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妈,说了多少次,他血脂高,少喝点油汤。”我忍不住开口。
婆婆眼皮都没抬,用抹布擦着玻璃板,“男人在外面打拼多辛苦,补补怎么了?不像有的人,天天在家吃现成的,清闲。”
这话里的刺,又密又长。
我习惯了。
小姑子陈悦从她的房间里晃出来,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身上还是那件起球的珊瑚绒睡衣。
她打着哈欠,伸手就去抓茶几上的苹果,目光自然也扫到了那份报告。
她拿起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哥,今晚我想吃水煮鱼,要活鱼现杀的那种。”
陈峰眼睛盯着电视里的篮球赛,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行,让你嫂子去买。”
一屋子三个人。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我的小姑子。
他们都看见了,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眼瞎。
那张诊断报告,写着“宫颈高级别鳞状上皮内病变(CIN3)”,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建议立即手术,否则癌变风险极高。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我扔进湖心的石子,却连一圈涟漪都没能激起。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这个家里,我是在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舞台上。
他们都是观众,冷漠地看着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晚饭桌上,气氛“好”得惊人。
婆婆在说麻将馆里谁家儿媳妇不孝顺。
小姑子在刷着短视频,手机里传出阵阵夸张的笑声,她在研究怎么“薅羊毛”,抢社区团购的打折鸡蛋。
陈峰在谈论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说哪个同事会拍马屁,哪个领导没水平。
他们点菜,我点的水煮鱼热辣鲜香,鱼片滑嫩。
陈峰吃得最多,额头都冒了汗。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芹菜,“多吃蔬菜,对身体好。”
我看着碗里那根绿油油的芹菜,再看看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突然就笑了。
是对身体好。
可我马上就要在手术台上被人开膛破肚了,一根芹菜又能顶什么用?
我的笑声有点突兀,他们都停下来看我。
陈峰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收起笑容,低头扒拉着米饭,“就是觉得,我们家真好,真和睦。”
婆婆听出了我的反讽,筷子一放,拉下脸来:“阴阳怪气的给谁看呢?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嫂子,你这日子多少人羡慕呢。”小姑子也帮腔,“我哥挣钱养家,你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多轻松。”
轻松?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却写满算计的脸,真想把一碗热汤扣上去。
我每天六点起床,给他们做三餐,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辅导作业,包揽所有家务,还要像个受气包一样,随时应对婆婆的挑剔和小姑子的“打秋风”。
我的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属于这个家,唯独不属于我自己。
我放下碗筷,很平静地说:“那张报告,你们都看见了吧。”
空气瞬间凝固。
婆婆的脸拉得更长了,像块风干的腊肉。
小姑子低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挑鱼刺。
陈峰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责备。
“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干什么?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网上查查,十个有九个都是自己吓自己。”
不是大事。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医生建议马上手术。”我一字一句地说。
“手术手术,就知道手术!医院不就是想挣钱吗?”婆婆立刻尖声叫起来,“我跟你说林薇,我们老陈家就这么一个孙子,你可不能有事!你要是倒下了,我孙子怎么办?”
我看着她,心一寸寸地凉下去。
她担心的,不是我的身体,是她孙子会失去一个免费的保姆。
“妈,”陈峰开口了,我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别管了。”他却对我说,“这事我来处理。你别想东想西的,搞得全家都紧张兮兮。”
他所谓的处理,就是没有处理。
他所谓的别想,就是让我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恐惧和无助。
我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好像我的病,我的恐惧,都是无理取闹,是破坏家庭和谐的罪魁祸首。
“行。”我说,“你处理。”
那一晚,我没再说话。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收拾碗筷,清洗厨房,给儿子洗澡,讲睡前故事。
儿子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今天不开心吗?你都没有笑。”
我亲亲他的额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妈没有不开心,妈妈只是有点累了。”
是啊,太累了。
这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像一场漫长的自我消耗。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最后却发现,我只是嫁给了一个岗位。
一个叫“妻子”,叫“母亲”,叫“儿媳”的岗位。
而岗位,是可以被替代的。
夜里,陈峰睡得很沉,还打着轻微的鼾。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听到冰箱制冷的嗡嗡声,窗外偶尔开过的汽车声,还有我自己那颗,正在慢慢变硬的心跳声。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们刚结婚时,他说,以后我养你,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做我的小公主。
想起我怀孕时,孕吐得昏天暗地,他笨手笨脚地给我煮了一碗面,里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想起我第一次当项目经理,拿下大单,他比我还高兴,抱着我在客厅里转圈。
那些曾经的溫暖,如今想来,像上辈子的事,遥远又讽刺。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我辞职回家,当了全职主妇开始?
还是从他升职加薪,应酬越来越多开始?
或者,是从他觉得,我的一切付出,都是理所当然的那一刻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晚,我破防了。
凌晨两点,我轻轻地爬起来。
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开了衣柜。
我只拿了一个小小的登机箱。
几件换洗的衣服,护肤品,证件,还有我婚前存下的那张银行卡。
我没有拿任何他买给我的东西。
那些包,那些首饰,此刻看来,都像一个个精致的枷锁。
我走进儿子的房间。
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宝宝,妈妈要去打个小怪兽,很快就回来。”
我在心里默念。
这一次,妈妈要为自己活一次。
我给相熟的钟点工阿姨发了条信息,预付了一周的钱,请她明天一早过来照顾孩子。
然后,我打开手机,订了最早一班飞往厦门的机票。
我一直想去那个城市,想看看鼓浪屿的红房子,想听听海浪的声音。
陈峰总说,等有空了,等孩子大了,等……
有太多的“等”,等到最后,可能就是一张病危通知单。
我不想等了。
付款成功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我把手机里那张用了好几年的SIM卡取出来,掰成两半,扔进了马桶。
冲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庄严的告别。
我拉着箱子,打开了家门。
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付出了十年心血的“家”。
灯火辉煌,却冷若冰霜。
我轻轻带上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
不,这一次,我要闹出点动静来。
凌晨五点的机场,像一座苏醒中的城市。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播报着一个个即将远行的目的地。
我坐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一点点从墨蓝变成鱼肚白。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
一种挣脱了牢笼的、带着点恐慌的自由。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瞬间泪流满面。
再见了,陈峰。
再见了,那个眼瞎心盲的家。
再见了,那个委曲求全了十年的林薇。
飞机降落在厦门高崎机场,一股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
带着咸咸的味道。
我没有联系任何朋友,也没有告诉我的父母。
这是一场只属于我自己的出走。
我在网上订了一家靠海的民宿,房间不大,但有一扇巨大的窗户,正对着大海。
放下行李,我什么都没干,就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了一下午。
看着潮水涨起,又落下。
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亮的叫声。
我的心,也像被海水冲刷过一样,慢慢变得干净、平静。
傍晚,我饿了。
我走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巷子里全是各种小吃摊。
沙茶面的香味,海蛎煎的油香,烤生蚝的蒜香,交织成一曲活色生香的交响乐。
我点了一碗沙茶面,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汤头浓郁,面条筋道,里面的虾和鱿鱼都新鲜弹牙。
真好吃。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纯粹地,为了“好吃”而吃饭了?
在家里,我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是为了不浪费,是为了照顾全家人的口味。
我自己的喜好,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随便”里,模糊不清了。
吃完面,我沿着海边的步道慢慢走。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裙摆在风中飞扬。
我看到有情侣在沙滩上追逐嬉笑,有一家三口在放风筝,有老人在海边垂钓。
每个人都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而我,好像也从一个模糊的背景板,重新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那个家里,大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
陈峰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会先皱眉,以为我起早了。
然后他会发现,没有准备好的衬衫,没有温热的早餐。
他会不耐烦地喊我的名字,无人应答。
他会给婆婆打电话,婆婆会说:“她能去哪?肯定是闹脾气回娘家了,甭管她,饿了自己就回来了。”
他们会笃定,我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他,离不开孩子。
就像被驯养的鸟,飞不出那扇看不见的窗。
可是,他们错了。
我在民宿的床上,睡了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半夜惊醒,没有操心明天早餐吃什么,没有去想谁的袜子又乱扔了。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厦门本地最好的妇产医院挂了专家号。
我把那份报告,和我所有的检查资料,都递给了医生。
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眼镜,很温和。
她仔细地看完了我的所有资料,又给我做了详细的检查。
整个过程,她都非常耐心,语气平静而专业。
“是CIN3,没错。但你也不用太紧张,这还不是癌,只是癌前病变。我们做个LEEP刀手术,把病变的组织切掉,术后定期复查,绝大多数预后都很好。”
她的话,像一剂镇定剂,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的恐慌和焦虑。
“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吗?”我问。
“需要。你丈夫呢?”她问。
我顿了一下,“他出差了,很远。”
医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了然,也有同情。
“那就让你父母或者兄弟姐妹来吧。手术不大,但毕竟是手术,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走出诊室,我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给我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妈妈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薇薇啊!你跑哪去了!陈峰都快把我们家电话打爆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一生气就玩失踪,这叫什么事啊!你让陈峰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快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她。
“妈,我生病了,很严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把医生的诊断,用最平静的语气,复述了一遍。
“……需要马上手术。”
妈妈在那头,好像哭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
“妈,你来厦门陪我做手术吧。”我说。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妈妈才用一种很为难的语气说:“薇薇啊,不是妈不想去……你看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家里一堆事走不开啊……要不,你还是先回来,跟陈峰好好商量一下,在本地做手术,我们也好照顾你……”
我挂了电话。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我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
在娘家,我是泼出去的水。
在婆家,我是外来的客。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孤独。
但奇怪的是,哭过之后,心里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没人能指望了。
那就只能指望我自己。
我擦干眼泪,重新走进医生的诊室。
“医生,我自己可以签字吗?”
医生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原则上不行,但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帮你跟院方申请一下。”
“我坚持。”
那一刻,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开始用我那颗曾经当项目经理的、逻辑清晰的头脑,来规划我的“手术项目”。
第一步,订好手术时间。
第二步,找一个靠谱的护工。
第三步,给自己租一个离医院近、方便恢复的短期公寓。
第四步,用我婚前那张卡里的钱,支付所有的费用。
那张卡里有二十万,是我工作好几年攒下的。
结婚后,我本来想把这笔钱拿出来,和陈峰一起换个大点的房子。
但他当时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当私房钱。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你掏钱买房?”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他不是大方,他只是从骨子里觉得,我的钱是我的,他的钱,还是他的。
我们这个家,从一开始,就分得清清楚楚。
只有我这个傻子,一头扎进去,掏心掏肺,不分彼此。
我很快在医院附近租下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公寓。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买了新的床单被套,买了鲜花,把小小的空间布置得温馨又舒服。
我还联系上了一个以前的同事,她现在在做自由职业,接一些平面设计的私活。
她知道我的情况后,二话不说,给我介绍了一个给本地咖啡馆设计菜单的活。
钱不多,只有两千块。
但当我拿到第一笔定金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被认可的价值感。
我发现,我并没有被家庭琐事磨掉所有的技能。
我的审美,我的沟通能力,我的项目管理能力,都还在。
它们只是被暂时封存了而已。
手术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陈峰用别人的手机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暴躁。
“林薇!你到底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家里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我没有出声。
“儿子想你想得直哭,我妈高血压都犯了!你就这么狠心?!”
他还在用他那套道德绑架的说辞。
我冷笑一声:“陈峰,家里乱,是因为你从来没管过家。儿子哭,是因为你从来没好好陪过他。你妈高血压犯了,你更应该在医院陪着,而不是在这里冲我吼。”
他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发给你的照片,你看了吗?”我问。
我给他发了我在这里医院的挂号单。
“看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就是个小毛病吗?至于离家出走吗?你回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小毛病。
又是这三个字。
像三根针,扎在我心上。
“陈峰,”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场手术能解决的。你连那份报告都不愿意正视,你又怎么可能正视我这个人?”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不想怎么样。”我平静地说,“我要做手术了,就这样。”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这个号码。
我知道,他会找到我的。
以他的能力,查到我的航班信息和入住记录,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需要这段时间,来完成我的“切割手术”。
不仅是切除我身体里的病灶,更是切除我精神上对他的所有依赖和幻想。
手术很顺利。
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药还没完全过去,整个人昏昏沉沉。
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峰。
他站在病房门口,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看到我,快步走过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慌、愤怒和一丝……后怕的表情。
“林薇!”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他。
护工阿姨拦住了他:“先生,病人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
他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我被安顿在病床上,麻药的劲儿过去后,伤口开始一阵阵地疼。
我咬着牙,没哼一声。
护工阿姨给我喂了点水,低声说:“你先生一直在外面守着呢。”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早干嘛去了?
现在来扮深情,不觉得太晚了吗?
陈峰最终还是进来了。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我床边,就那么看着我。
看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疼吗?”
我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他被我的眼神刺得缩了一下。
“我……我问了医生,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笨拙地找着话题。
“是吗?我还以为在你眼里,这只是个‘小毛病’。”我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你不是没想到,你是不想去想。”我戳破他,“因为承认它严重,就意味着麻烦,意味着要花钱,要花时间,要打破你那套‘男主外女主内’的安逸生活。”
我的话像一把刀,把他伪装的体面,一层层剥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林薇,对不起。”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
我听得太多了。
每次他忘了我的生日,忘了结婚纪念日,每次他冲我发完脾气,他都会说这三个字。
廉价又空洞。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亲手毁掉了我们这个家。”
“没有!我没有!”他激动地站起来,“我只是……我只是工作太忙了,我忽略了你,是我的错!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保证以后都好好对你。”
又是这套说辞。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陈峰,你找到我的时候,是不是以为我会很惨?”
他愣住了。
“是不是以为我一个人在外面,哭哭啼啼,走投无路,等着你来拯救?”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你失望了。”我笑了,“我没你想的那么惨。我一个人挂号,一个人看医生,一个人签字做手术。我发现,没有你,我好像过得更好。”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我们谈谈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陈峰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我不许!林薇,你别闹了行不行!我们有孩子!”
“放手!”我挣扎着,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他吓得赶紧松开手。
“你看看你,你又在用孩子绑架我。”我喘着气,冷冷地说,“陈峰,你爱孩子吗?”
“我当然爱!他是我儿子!”
“那你为他做过什么?你给他换过几次尿布?你给他喂过几次奶?你知道他最喜欢什么玩具,最怕什么东西吗?你知道他最近一次家长会,老师都说了什么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替他回答,“你所谓的爱,就是提供一个精子,然后每个月付钱。你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续费的VIP服务,而不是一个需要你用心陪伴的生命。”
“我……我工作忙……”他还在用这个借口。
“别拿忙当借口了。”我打断他,“你不是忙,你是懒。是思想上的懒惰和情感上的麻木。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提供的一切,把我当成一个不需要维护、不会出故障的家用电器。”
“现在,这个电器出故障了,需要大修了,你才开始慌了。”
“因为你发现,没了我,你那舒适的生活就无法运转了。”
我的话,句句诛心。
陈峰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丝同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会离婚的。”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有一种固执的疯狂,“林薇,你是我老婆,这辈子都是。”
“那我们就分居,走法律程序。”我心意已决。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我被他这句话气笑了。
“陈峰,你永远都是这样。一旦事情超出你的掌控,你就会用最龌龊的想法去揣度别人。”
“因为在你眼里,女人离开男人,一定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告诉你,我离开你,只是因为我想活下去。”
“不是病理上的活下去,是精神上的。”
我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他一个人在病房里站了很久,最后,还是颓然地离开了。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场硬仗,还在后面。
果然,第二天,我的病房就“热闹”了起来。
婆婆和陈峰一起来的。
婆婆一进门,就扑到我床边,开始“哭天抢地”。
“我的儿媳妇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有什么事跟妈说,妈给你做主啊!”
她一边嚎,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瞄我。
这演技,不去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
“妈,您别哭了,医生说我需要静养。”
婆婆的哭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对对对,要静养。”她立刻换上一副笑脸,从带来的保温桶里倒出一碗汤,“薇薇啊,你看,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鸽子汤,大补的,快趁热喝。”
我看着那碗油汪汪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谢谢妈,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怎么能不喝呢?你这刚做完手术,最需要补了!”她说着,就要来喂我。
我偏过头,躲开了。
“我说,我不想喝。”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婆婆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很难看。
陈峰赶紧打圆场:“妈,她刚做完手术,可能吃不下油腻的。我们先放着吧。”
他把婆婆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我隐约听到“别惹她生气”、“医生说要保持心情愉快”之类的话。
呵,现在知道要让我心情愉快了?
那个把诊断报告当废纸,任由我一个人在恐惧里煎熬的夜晚,他们怎么没想到要让我心情愉快?
过了一会儿,陈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
“吃点水果吧,润润嗓子。”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讨好。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滑稽。
这个男人,是不是觉得,只要他放低姿态,说几句软话,削个苹果,我就能忘记所有的伤害,乖乖跟他回家,继续当那个任劳任怨的免费保姆?
“陈峰,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说,“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林薇,你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家丑不可外扬,你知不知道我公司里的人都在背后怎么议论我?”
“哦?他们议论你什么?”我饶有兴致地问,“议论你老婆生病了,你却视而不见?还是议论你老婆被你逼得离家出走?”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
“面子,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我看着他,“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沉默了。
是啊,对他来说,面子就是天。
他需要一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聪明的儿子,来装点他“成功人士”的门面。
至于门面背后,是一地鸡毛,还是满目疮痍,他不在乎。
“行,林薇,你够狠。”他咬着牙说,“你不是要离婚吗?可以。我们来谈谈条件。”
我心里一沉,知道他要出招了。
“孩子归我。”他说,“你是过错方,是你抛夫弃子离家出走。法院会把孩子判给我。”
“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是我爸妈的名字,你一分钱也别想拿。”
“至于夫妻共同财产……我们没什么共同财产。我的工资卡,每个月还完房贷车贷,剩下的都用来家庭开销了,没什么结余。”
他一条条地说着,像一个冷酷的谈判专家。
我看着他,心如死灰。
我跟他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到头来,在他眼里,我竟然是“净身出户”的命。
旁边的婆婆,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就是!你一个女人,离了婚,没工作没房子没孩子,我看你怎么活!”她插嘴道。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的丑恶嘴脸,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陈峰,你真是刷新了我对‘无耻’这两个字的认知。”
我从枕头下,拿出我的手机。
我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东西。
“你说房子是婚前财产,没错。但是,这几年房子的装修,家电的购置,总共花了三十多万,都是从我们俩的联名账户里出的。这笔钱,我要一半。”
“你说你工资卡没结余。但是我这里,有你这五年来每一笔大额消费的记录。你给你妹妹陈悦买包,转账两万;你给你妈买金手镯,刷卡三万;你跟朋友去会所消费,一晚上就是五千。这些钱,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非正常支出,离婚时,我可以要求你补偿。”
“还有你那辆车,是婚后买的吧?价值四十万,我也要一半。”
我每说一条,陈峰的脸色就白一分。
婆婆更是目瞪口呆,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陈峰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仅有这些。”我看着他,抛出了我的王炸,“我还有你跟你那个女同事,‘深夜探讨工作’的聊天记录。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是那些‘晚安’、‘早点睡’、‘注意身体’,你说,要是发到你们公司群里,大家会怎么想?”
陈峰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在他眼里,只会做饭带孩子,连电脑都不怎么会用的我,会把他的老底都掀了。
我确实很多年没碰过专业的东西了。
但是,人的本能和技能,是不会消失的。
在我决定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就用我残存的记忆,黑进了他的电脑,把他所有的财务记录和聊天软件,都备份了一份。
我曾经是项目经理,最擅长的,就是搜集信息,分析数据,抓住要害。
我只是,太久没有对自己的人生,用过这份技能了。
“林薇,你……你调查我?”陈峰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这不叫调查,这叫维权。”我纠正他,“是你,先把我逼上绝路的。”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已经完全傻眼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峰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恐惧,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陌生。
他可能在想,眼前这个条理清晰、言辞犀利、手握他所有把柄的女人,真的是那个跟了他十年,逆来顺受的林薇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说,“第一,和平离婚。第二,儿子归我,你必须放弃抚养权,但可以随时探视。第三,这套房子,我可以不要,但你要一次性补偿我五十万。第四,你负责我这次手术以及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
“不可能!”婆婆尖叫起来,“五十万?你怎么不去抢!孩子是我们老陈家的孙子,凭什么给你!”
我没理她,只是看着陈峰。
“你可以不同意。”我平静地说,“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比如,那些聊天记录,不小心发到你领导的邮箱里。比如,你那些‘灰色收入’的证据,不小心被税务局知道。”
“你……你威胁我!”陈峰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在跟你谈判。”我说,“陈峰,你是个聪明人。五十万,加上一个孩子的抚养费,买回你的名声,你的工作,你安稳的生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
他爱面子,爱他的事业,胜过一切。
为了这些,他可以牺牲我,自然也可以牺牲钱。
“妈,我们走。”他突然拉起婆婆,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知道,他妥协了。
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在感情和利益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们走后,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护工阿姨走过来,给我递了杯温水,眼神里满是敬佩。
“林姐,你真厉害。”
我苦笑了一下。
厉害吗?
我不过是,不想再任人宰割了而已。
如果温柔和顺从,换来的是轻视和践踏。
那我宁愿,做一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至少,能保护自己,不被伤得体无完肤。
接下来的几天,陈峰没有再出现。
我猜,他正在焦头烂额地筹钱,以及处理他那些烂摊子。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
伤口的疼痛在减轻,我也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了。
我每天都会和儿子视频。
他哭着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告诉他,妈妈在打一个大怪兽,等打完了,就去接他,带他去一个新家。
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温暖的新家。
一周后,我出院了。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而是住进了我租的那个小公寓。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我的新床单上,暖洋洋的。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午餐,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味道普通,但我吃得心满意足。
下午,陈峰的电话打来了。
“钱准备好了。你找个律师,我们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好。”
我挂了电话,立刻联系了之前帮我介绍工作的朋友。
她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专门打离婚官司的女律师。
律师姓王,四十多岁,干练又专业。
她听完我的情况,看了我准备的那些证据,只说了一句话。
“林女士,你放心,这场官司,你赢定了。”
有她这句话,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安,也消失了。
谈判的地点,约在王律师的事务所。
我到的时候,陈峰已经在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但眼神里的那份高傲和不甘,依然存在。
他身边没有带律师,大概是觉得,这件“家丑”,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律师把起草好的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
“陈先生,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陈峰拿起协议,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当他看到“儿子陈子昂的抚养权归女方所有”那一条时,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
“林薇,你真的要这么绝?”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这不是绝情,这是为孩子好。你扪心自问,你配当一个父亲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呢?
他连儿子对什么过敏都不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拿起了笔。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切割着我们过去十年的所有牵绊。
签完字,他把银行卡推了过来。
“里面是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
他还记得。
多么讽刺。
“后续的治疗费用,我会按时打到你卡上。”他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空虚。
十年婚姻,就这样,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王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结束了,也是新的开始。”
是啊,新的开始。
我拿着那份离婚协议,走在阳光下,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不是为逝去的婚姻而哭。
我是为那个,终于重获新生的自己而哭。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陈峰家,接我的儿子。
开门的是婆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没理她,直接走进屋。
“妈,我来接子昂。”
“接什么接!他是我孙子,哪也不去!”婆婆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妈,我跟陈峰已经离婚了。孩子的抚યા权,判给了我。这是法律文书。”
我把离婚协议和法院的判决书复印件,递到她面前。
她看了一眼,像是不认识字一样,一把将纸打掉。
“我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孙子就是我们老陈家的根!你想带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她开始撒泼,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
“没天理了啊!这个狠心的女人啊!抢了我们家的钱,还要抢我们的孙子啊!”
小姑子陈悦也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林薇你个不要脸的!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们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只觉得恶心。
我不想跟她们废话,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就在这时,陈峰回来了。
他看到屋里这副情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妈,你起来!”他去拉婆婆。
“我不起来!她要抢我孙子!我跟她拼了!”
“嫂子,你快把我哥的钱还回来!那都是他的血汗钱!”陈悦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都给我闭嘴!”陈峰突然怒吼一声。
婆婆和陈悦都吓了一跳,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峰对她们发这么大的火。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带孩子走吧。”
“阿峰!”婆婆尖叫起来。
“妈!”陈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决绝,“这是法院判的。我们要是再闹,就是妨碍司法公正,是要被拘留的!”
他大概是咨询过律师了。
婆婆不说话了,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走进儿子的房间。
他正坐在地毯上玩积木,看到我,眼睛一亮,扑了过来。
“妈妈!”
我抱住他小小的身体,心一下子就满了。
“宝宝,我们回家。”
我给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最喜欢的玩具。
拉着他的手,走出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陈峰。
他站在客厅中央,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单。
我们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我带着儿子,回到了我的小公寓。
儿子对这个新家充满了好奇。
“妈妈,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对。”
“那爸爸呢?奶奶呢?”
“他们会住在原来的家。但是爸爸有空,会来看你的。”
我不想在他面前,说他父亲和奶奶的坏话。
那是大人的恩怨,不应该影响到孩子。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妈妈,我喜欢这里。这里有阳光的味道。”
我笑了。
是啊,有阳光的味道。
没有了争吵,没有了算计,没有了压抑。
空气都是甜的。
新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艰难,也比我想象的要美好。
我要一边接受后续的治疗,定期复查,一边照顾儿子,还要努力挣钱。
我重新拾起了我的专业。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线上设计工作室。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
我就从最小的活干起,帮人设计名片,做logo,做宣传海报。
我收费公道,做事认真,交稿准时。
慢慢地,靠着朋友介绍和口碑相传,我的客户越来越多。
甚至有以前的同事,把他们公司的一些外包项目介绍给我。
我的收入,从一开始的几千块,慢慢到了一万,两万。
虽然辛苦,但我每天都干劲十足。
因为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这种踏实感,是过去十年里,我从未有过的。
陈峰每个月都会按时把抚养费打过来。
他来看过几次孩子。
每次来,都只是默默地陪孩子玩一会儿,然后就走。
我们之间,除了孩子,再没有别的话题。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跟客户视频会议。
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盘在脑后,对着电脑,条理清晰地阐述着我的设计理念。
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等我结束会议,他才走进来,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变了很多。”他说。
“是吗?”我淡淡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围着灶台和家庭转的黄脸婆。
我重新找回了我的名字,林薇。
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谁的母亲。
我就是我。
半年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最后一次复查,医生告诉我,所有的指标都正常,以后只要每年定期检查就可以了。
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蔚蓝的天空,哭得像个孩子。
我活过来了。
彻彻底底地,活过来了。
我的工作室,也走上了正轨。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还招了一个助理。
我不再是单打独斗,我有了自己的小团队。
那天,我带着儿子去海边。
我们光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笑声洒满了整个海岸。
我看着儿子被海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充满了感恩。
感谢那份冰冷的诊断报告,它像一记警钟,敲醒了我沉睡的灵魂。
感谢那场决绝的出走,它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更要感谢那个,在绝境中,没有放弃的自己。
晚上,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小姑子陈悦打来的。
她的声音,不再是以前的尖酸刻薄,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嫂子……哦不,林薇姐,你最近……还好吗?”
我有些意外。
“有事吗?”
“那个……我哥他……他最近过得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了?”
“他前段时间投资,被人骗了,赔了一大笔钱。工作也因为这个事,被降了职。妈……妈天天在家里跟他吵,他现在……天天喝酒。”
我沉默了。
我该说什么?
同情?幸灾乐祸?
好像都不是。
我只是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他曾经那么看重他的钱,他的事业,他的面子。
现在,这些东西,一样样地离他而去。
“林薇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不懂事。”陈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哥?劝劝他?他现在,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了。”
听我的话?
我自嘲地笑了。
他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如果他肯听我一句,我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悦,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我说,“他的人生,该由他自己负责。”
“可是……可是你们毕竟夫妻一场啊!还有子昂……”
“别拿孩子说事。”我打断她,“我不会让子昂,去面对一个酗酒的、消沉的父亲。”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像一片璀... ...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我不会回去。
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报复。
而是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航道。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让我差点溺毙的漩涡里去。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人生买单。
陈峰如此,我也是如此。
几天后,我的工作室接了一个大单子。
是为这个城市即将举办的一个大型艺术节,做全套的视觉设计。
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我带着我的小团队,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
我们一遍遍地修改方案,讨论细节,力求做到最好。
当我们的方案,最终在几十个竞标公司中脱颖而出时,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
我们拥抱,欢呼,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那一刻,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城市,突然明白了。
女人的安全感,从来不是来自于男人,不是来自于婚姻。
而是来自于自己强大的内心,和握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能力。
艺术节开幕那天,我作为设计方代表,出席了开幕式。
我穿了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化了精致的淡妆,站在台上,自信而从容地,阐述着我们的设计理念。
台下,闪光灯一片。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我的客户,有我的朋友,还有……
在人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陈峰。
他瘦了,也黑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落寞和……或许是一丝悔恨。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我冲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移开了视线。
就像看到一个,最普通的陌生人。
仪式结束后,我被很多人围住,交换名片,接受祝贺。
等我终于脱身,想去找儿子的时候,陈峰已经不见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他发来的一条信息。
只有四个字。
“祝你幸福。”
我看着这四个字,笑了笑,然后删除了信息。
我会幸福的。
因为我的幸福,从今往后,只由我自己定义。
家不是避风港,有时候,它就是风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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