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堂弟不相见已有十几年了,最难忘的却是1988年那个夏天,我在他脸上留下的那道疤。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知了在梧桐树上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从县城坐班车回到老家,车子颠簸了三个小时,屁股都坐疼了。
刚下车就闻到了熟悉的泥土味儿,还有家家户户炊烟里混着的柴火香。
村里的老槐树还是那样粗壮,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在下象棋,嘴里不时冒出几句"将军"、"吃车"的喊声。
我背着行李往家走,路过三婶家门口时,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晾晒玉米。
金黄的玉米粒摊了一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三婶远远地看见我,手里的簸箕一下子停住了,脸色有些复杂。
"小华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正要往家里走。
她却丢下簸箕,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拦住了我。
"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略显苍老的脸,心里的不安更重了。
这些年我总想回老家看看,却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
说工作忙,说假期短,说路费贵,其实都是托词。
说到底还是不敢面对,不敢面对三婶,更不敢面对堂弟小军。
每次想起1988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那时候我十二岁,小军十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农村的孩子没什么玩具,一根树枝能当枪使,一块泥巴能捏成坦克。
我们几个堂兄弟经常聚在一起,在村子里疯跑,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
夏天的时候,我们最爱在村东头的打谷场上玩游戏。
那块空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地面被拖拉机压得结结实实,跑起来特别带劲。
小军比我小两岁,个子却比我高出半个头,这让我心里总有些不服气。
他跑得快,跳得高,爬树也比我利索,村里的大人都夸他机灵。
我这个当哥哥的,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
那天午后,太阳毒得很,柏油路都能烤熟鸡蛋。
我们几个孩子躲在打谷场边上的树荫下,商量着玩什么游戏。
"咱们玩'官兵捉强盗'吧!"小军提议道。
这个游戏我们经常玩,就是一个人当官兵,其他人当强盗,官兵要把强盗都抓住。
按规矩,被抓住的强盗要被押送到指定的"监狱",也就是场边的那棵老榆树。
我们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角色,小军运气好,当了官兵。
游戏开始,我们几个"强盗"四散而逃,在打谷场上绕圈跑。
小军追得起劲,很快就抓住了两个小的。
我是年纪最大的,自然不能让他抓住,那多丢人。
我在场子里左躲右闪,利用身材小的优势钻来钻去。
小军气喘吁吁地追着我,汗水把他的小背心都湿透了。
"小华哥,你跑不了的!"他边跑边喊。
我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就凭你?再练十年吧!"
话音刚落,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就在这个当口,小军冲上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抓住你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这下我的脸可丢大了,被个比我小的孩子抓住,多没面子。
"没有!你没碰到我!"我挣脱开来,死不认账。
"明明碰到了,我的手都按在你肩膀上了!大家都看见了!"小军急了。
"那也不算,你得按住三秒钟才算抓住!"我胡搅蛮缠起来。
其实这个规矩根本就没有,是我临时编的。
小军显然也知道,涨红了脸:"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你就是被我抓住了!"
我们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更多孩子围观。
有人起哄:"小华不讲信用!小华耍赖!"
"就是就是,输不起!"
这些话像针一样刺着我,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说我耍赖了?就是他没抓住我!"我冲着围观的孩子们吼道。
小军也不甘示弱:"大家都看见了,你就是被我抓住了!我手按在你肩膀上足足有五秒钟!"
我们俩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让步。
那时候的孩子脾气都大,一点就着,哪懂得什么叫退让。
围观的孩子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觉得自己的威信扫地,心里憋着一股火。
"你再说一遍试试!"我冲着小军吼道,拳头都握紧了。
"我说你就是被我抓住了,你就是耍赖!不服气你打我啊!"小军毫不示弱,挺着胸脯。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不想了。
我环顾四周,想找点什么东西吓唬吓唬他。
地上正好有一块破碗片,大概是哪家吃饭时打碎的,被太阳晒得发白。
我弯腰捡起那块瓦片,在手里掂了掂,锋利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你再说一遍!"我举着瓦片威胁道。
小军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真的动家伙。
但他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懂得害怕,反而更来劲了。
"我就说你耍赖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就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举着瓦片朝他脸上划去,本来只想在他面前晃一晃。
没想到小军下意识地往后退,脚下一滑,反而迎着瓦片撞了过来。
瓦片的尖端正好划在了他的左脸颊上,从耳朵下方一直划到嘴角附近。
一道血痕立刻冒了出来,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
小军先是愣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脸,看见手上的血,才反应过来。
他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响得整个打谷场都能听见。
我也吓呆了,手里的瓦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惹祸上身。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嘴里重复着这句话,腿都软了。
小军捂着脸,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来,哭声撕心裂肺。
我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可是又不敢,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小军哭着往家跑,我也跟着跑,想解释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三婶正在院子里择菜,听见哭声抬起头,看见儿子满脸是血,菜篮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小军,你怎么了?"她冲过来,差点晕过去。
小军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经过,话都说不清楚。
三婶听明白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抱起小军就往村卫生院跑,连围裙都顾不上解。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跟着去又不敢。
院子里的鸡被惊着了,扑腾着翅膀乱飞,菜叶子撒了一地。
很快,消息传到了我家。
妈妈正在灶台前烧火做饭,听说我把小军的脸划伤了,锅铲都扔了。
爸爸更是气得发抖,拿着扫帚追着我满院子跑。
"你这个兔崽子,怎么这么没轻没重!那是你亲弟弟!"
我绕着院子跑圈,一边跑一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吓唬吓唬就把人脸划破了?你这是吓唬吗?这是行凶!"爸爸气得脸都紫了。
妈妈拦住爸爸,红着眼睛说:"现在打他有什么用?先看看小军伤得怎么样再说。"
"必须得打!不打不长记性!"爸爸举着扫帚还要追。
妈妈死死抱住他:"孩子都吓坏了,你别添乱了。赶紧去卫生院看看吧。"
我们一家人急急忙忙赶到卫生院,小军正躺在简陋的手术床上。
村医老刘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他清洗伤口。
那道伤口看起来很狰狞,有一寸多长,还在往外渗血。
小军已经不哭了,就是脸色很白,看起来很虚弱。
"伤得不算太深,但是位置不好,肯定会留疤。"老刘头也不抬地说。
这句话像雷一样劈在我头上,留疤?那不是毁容了吗?
三婶坐在椅子上抹眼泪,眼睛都哭肿了。
三叔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青筋都爆出来了。
爸爸妈妈不停地道歉,声音都哽咽了。
"都怪我们管教不严,让小华伤了小军。"
"医药费我们全包,还要另外赔偿,千万别客气。"
三叔摆摆手,声音很沉:"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赔偿。孩子还小,不懂事。"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心里是有怨气的。
老刘给小军缝了五针,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弄疼了他。
小军很勇敢,缝针的时候一声都没吭,只是紧紧抓着三婶的手。
缝完针,他的脸上贴着白色的纱布,看起来很可怜。
他看见我站在门口,眼里没有恨意,反而有些担心:"小华哥,叔叔打你了吗?疼不疼?"
这句话让我更加愧疚,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连受伤的人都在关心我,我算什么东西?
回到家,爸爸没再打我,只是让我面壁思过。
我站在堂屋的墙角,看着墙上贴着的年画,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那是一张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娃娃笑得很开心,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刺眼。
晚饭时间到了,妈妈叫我吃饭,我说不饿。
其实是没脸坐在桌子前,怕看见爸妈失望的眼神。
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小军脸上的伤口。
他会不会恨我?他的脸还能恢复吗?会不会影响他将来找媳妇?
各种担心和自责交织在一起,让我整夜没合眼。
几天后,小军的伤口开始愈合,纱布也撤了。
正如老刘说的,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像一条小蚯蚓趴在他脸上。
那道疤痕不算长,却很清晰,在他白净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表面上大人们还是客客气气的,见面打招呼,过节互相拜年。
但我能感觉到那种疏远,就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三婶见了我总是欲言又止,三叔则很少跟我说话。
小军倒是很快就原谅了我,过了几天又来找我玩。
"小华哥,咱们去河里摸鱼吧,听说下游有个大水坑,里面鱼可多了。"
可是我看见他脸上的疤痕,心里就不自在,总觉得对不起他。
"我不去了,作业还没写完呢。"我找借口推脱。
"那明天呢?明天是星期天,不用写作业。"他还是很热情。
"明天我要帮我妈洗衣服。"我又找了个借口。
小军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说:"那等你忙完了再找我玩。"
慢慢地,我开始躲着他,不愿意和他一起玩了。
看见他远远走来,我就绕道走,或者躲进屋里。
有时候在村里遇见,我也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走,不敢多待。
小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从来不问,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过年的时候,他会给我分糖果,夏天的时候会叫我去他家吃西瓜。
可是我总是推三阻四,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时间一长,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后来我上了初中,住校的时间多,回家的时间少。
再后来高中、大学、工作,我离老家越来越远。
每次过年回家,我都能见到小军,看见他脸上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疤痕。
他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
那道疤痕在他的脸上并不太显眼,甚至还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他考上了师范学院,后来在县城当了老师,教小学语文。
听说他工作认真负责,深受学生喜爱,还被评为优秀教师。
他娶了个县城姑娘,是银行的出纳员,长得很漂亮,人也温柔。
他们生了一双儿女,龙凤胎,聪明可爱。
每次见面他都很热情,好像完全不记得那件事了。
"小华哥,在外面工作辛苦吧?多保重身体啊。"
"有空常回来看看,家里变化可大了,你都不认识了。"
可是我记得,我一直记得,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愧疚感越来越重。
这些年我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跟他道歉,可是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时间越长,这件事在我心里越沉重,像是欠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一下,小军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他会更自信,也许他会有更好的机会。
虽然他现在过得也很好,但那道疤痕总是在提醒着我那个冲动的下午。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1988年那个夏天。
想起打谷场上的阳光,想起小军脸上的血,想起自己的无知和冲动。
"小华,你别怪婶子多事。"三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但眼神还是那么慈祥。
"这么多年了,你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跟小军也说不上几句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总觉得对不起小军。"
"可是你知道吗?小军这些年经常念叨你,说堂哥在外面不容易,工作忙。"
"他从来没怪过你,连提都不提那件事。"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三婶,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三婶打断了我。
"去年小军评上了县里的优秀教师,县电视台要采访他。"
"记者问他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是小时候玩耍时不小心弄的。"
"采访播出后,好多人夸他,说这道疤让他看起来更有男人味,更有故事。"
"有个同事还开玩笑说,要是没这道疤,他就太完美了,老天爷故意给他留个小缺陷。"
"小军回来跟我说,他感谢那道疤,说如果没有它,他可能不会这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他说那道疤提醒他,人生很脆弱,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人,珍惜每一天。"
三婶擦擦眼角:"所以你别再觉得对不起他了,我们一家人都没怪过你。"
"你是他堂哥,也是他最亲的人,别再躲着他了。"
"他今天特意请了假在家等你,还去镇上买了你最爱吃的酱牛肉。"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么多年的负疚感,在这一刻突然释然了。
原来我一直在为一件已经被原谅的事情折磨自己。
原来那道疤痕不仅没有毁掉小军,反而让他更加珍惜生活。
"小军在家吗?"我哽咽着问。
"在呢,他知道你要回来,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忙了一天了。"三婶笑了。
"去吧,他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那个糖醋里脊。"
我抹抹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朝小军家走去。
院子里传来炒菜的香味,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声。
我推开门,小军正在厨房里忙碌,系着围裙,像个居家好男人。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那道疤痕在笑容中几乎看不见了,或者说,它已经成为他脸上最美的装饰。
"堂哥回来了!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他放下锅铲,热情地招呼我。
"你看你,大老远跑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
"还拎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就跟自己家一样。"
我们坐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聊天,好像那道疤痕从来就不存在。
他告诉我他的学生们,说现在的孩子聪明得很,经常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说他的妻子,温柔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说他的一双儿女,儿子像他,活泼好动,女儿像妈妈,安静乖巧。
我也跟他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工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还有对未来的打算。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1988年那个夏天的事情。
因为我们都明白,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出来,有些伤痛已经变成了成长。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宽恕是最美的品格,血浓于水的亲情能化解一切怨恨。
那道疤痕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见证了人性的光辉。
它让我明白了冲动的代价,让小军学会了珍惜和宽容。
酒过三巡,小军忽然说:"小华哥,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这道疤。"他指指自己的脸,笑得很坦然。
"如果没有它,我可能还是那个骄傲自大的小孩,不懂得什么叫谦逊。"
"正是因为这道疤,我才学会了宽容,学会了珍惜,学会了坚强。"
"它提醒我,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学会原谅和成长。"
我的眼泪又来了,这次不是愧疚,而是感动。
离开小军家的时候,夕阳西下,金光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我回头看了看,小军站在门口朝我挥手,妻子和孩子们也在旁边。
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是一道勋章,见证着生活的美好和人性的伟大。
转载请注明来自极限财经,本文标题:《脸破了怎样可以不留疤(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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